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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这么多年,她一直是这么累。那个男人走后第八年,她被所在的事业单位给分流,没有男人,没有工作,彻底被生活抛弃。一天的时间她缩在自己的房间不吃不喝,第二天蓬头垢面出来直奔商场买了一堆化妆品,往自己的脸上一顿狠狠地涂抹。然后她开始找工作,从速记员到文秘到推销,直到保险。被拒绝是常有的事,可她咬着牙,不哭。

  因为有我,所以,她不哭。

  终于被保险公司录用的那天,她神采奕奕地带我出去吃了一顿肯德基,信誓旦旦地保证让我过上好日子。那天她抹着桃红色的鲜亮口红,握着我手的温度我到今天还记得清楚。就在那一年,一个小小的奇迹也出现在我身上,原本成绩平平的我在中考中超常发挥,居然以全市第十一的名次考上了闻名遐迩的天中。通知书下来的那天罗梅梅真是扬眉吐气,穿着保险公司的新套装,骑着她新购置的木兰女士摩托,特意几次经过原单位门口,如果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矜持地,像个真正的职业女性那样,抿着嘴唇,优雅地挥一挥手。

  那段时间,无疑是我和罗梅梅的二人生活里,最光鲜亮丽的一段时间。

  只可惜,奇迹从来都只出现一次。

  奇迹的主人公,也慢慢被生活打回原形。田丁丁仍旧只是那个笨拙的智商平平的女生,在人才云集的天中越来越活得灰头土脸。而这个世界,对于年过四十身形走样要相貌没相貌要学历没学历要气质没气质的罗梅梅女士来说,更不是什么天堂。

  所以,我的名字上了白榜,学雷锋的时候偏偏撞上心上人;所以,她沦落到上大街卖保险,起早贪黑,经济反而愈见窘迫。

  我们生来就是母女,连倒霉都充满了心灵感应。

  只可惜,我们都无法诚实地向对方表现我们的沮丧和同病相怜。

  所以我们暴躁隔绝互相伤害,像一对愚昧的恋人,用能伤害对方的程度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我非常非常累,非常非常饿。我听见罗梅梅在厨房里炒菜,油锅“嗤啦”一声满屋都是香味,我想起她还没回来时我是多么费尽了心思想要讨她欢心,可是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

  唯一可值得安慰的是,还没有等我提出,罗梅梅已经把我的生活费削减了一半,这件事,或许还能说明我们之间具有着某种默契。

  我正在用一系列胡思乱想抵抗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却听见罗梅梅敲我的房门,是敲,不是拍,也不是踢,很耐心地一下下,笃笃笃。

  我终于忍不住去开门,她端着一盆蛋炒饭站在门口,她最拿手的蛋炒饭,炒得金光灿灿惹人食欲,我却故意没有看一眼,转身又回到床上躺下,用枕巾盖住头。

  “丁丁,”我听见她用平静下来的口气说,“刚才,是我有些过分。”

  “没。”我简短地、气呼呼地答。

  “我最近太累,跟你撒气了,对不起。”

  “没关系。”

  “可是你也有错,不是吗?”

  我就知道,这句迟早要来。我把枕巾从头上揭下来:“我的错我已经认了。”

  罗梅梅无奈地看着我。

  “丁丁,”她忽然疲倦地说,“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心思?”

  我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可是,我能把一切向她坦白吗?说我喜欢上了一个老男人,而那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 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抱歉,我还是罗梅梅唯一的世界。她在街头卖保险,开心,不开心,全是因为我。可她,已经不是我全部的生活。我已经慢慢长大,要去爱,要去接受伤害,要在外面的世界接受甜酸苦辣的考验和打击,而这些事情,我可能永远不能向她坦白。

  “唉,女儿大了,有什么心思也不跟妈妈说了!”罗梅梅发出一声叹息,渴求似地看着我,可我只是倔强而心虚地,把头偏向一边。

  “我明天要去南京。”她轻轻说,“你在家,自己照顾好自己。”

  说完她把蛋炒饭摆在床头柜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两百块钱,放在旁边,然后,她又叹了一口气,走出我的卧室,带上房门。

  我看着那盆饭,还有旁边的钱。

  没错,是两百。

  她到底也不舍得委屈我。

  我捏着那两张红票子,心,忽然像刀割一样地痛起来。

  (9)

  那天晚上,当林枳又要溜出晚自习并且拜托我帮她对老师说她去,我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知道了周楚暮那个小子的嘴脸,明明知道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花心大萝卜,为什么不趁早跟他划清界限? “有些话,我必须对他说清楚。”林枳咬着嘴唇,“再帮我一次,丁丁,求你。”

  我忽然很想当面揭穿她周楚暮已经不喜欢你了你还在自作聪明你还是先想一想你的手术费该怎么解决吧。但是,最终,我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她的表情让我有说不出的心疼,她居然用那样颤抖的声音恳求我,这在以前,还真的从来没有过。

  她求谁谁都会心软。而且,我是真的可怜她。原本就苗条的她开始爆瘦,腰细到只有一握,伸出手就能看到高高耸起的螺狮骨。这段时间她总是穿江南布衣的长款白毛衣,配上淡卡其色的裤子,淡雅得似一朵茉莉花,整个人就像罩上了一层透明玻璃纸,与世隔绝,晶莹剔透。可是,她不快乐。考了第一的她不快乐,坐宝马回家的她不快乐,我如果拥有了她所有的一切一定每天都笑到合不拢嘴,可她却一天比一天更低落,瘦到脸颊都凹进去,一副憔悴的样子;最叫人无法忍受的是我知道她的痛苦和受到的伤害,却只能放纵她去盲目,无法帮她分担。

  所以,我只能原谅她。

  与她对周楚暮先生的一片痴情相比,我对林庚那小小的迷恋,简直不值一提。她就用那种哀怨而绝望的眼光看着我,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我心想,或者,她再去求求周楚暮,周可能会帮她? 我终于点头:“但是,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我保证。”她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手,眼睛低下去,好像又要掉泪。

  晚自习老班果然来查人数。幸好我已经做好准备,拿出一张医院的病假单。这可是我花了一个中午,绞尽脑汁才做出来的。不用说,是假的。它其实是罗梅梅一月份的一张体检单,名字的地方我用网上买的笔迹消除液抹过,再写上林枳。日期就更简单,加一笔就行。这几个月来我为了帮林枳撒谎,花样繁多手法翻新,连我都觉得自己可以改行去做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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