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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也不至到今日。

  他告饶说:“你和朋友喝咖啡,我在公寓里苦等。这刚一露面,就不要再教训三哥了。”

  沈奚埋怨地看他,把报纸拿走。

  “去让庆项准备吧,”傅侗文靠回沙发椅背,“总长和夫人天黑到,要留下吃晚饭。”

  “你和谭先生说过了吗?”

  “不敢说,最近你和他都是脾气大得很。”他自嘲。

  还不是因为你……

  沈奚不想揭穿他的“委屈”,抱着一摞报纸,向外走。

  “不止两个人来,至少四五人。还有,夫人喜欢熏香肠和生牡蛎。”他补充说。

  “不吃中餐吗?”她回头问,“我以为他们许久没回国,会想要吃。”

  “夫人为哄大家开心,在领事馆一直做中餐,”他回道,“今晚给他们换换口味。”

  他们到法国后,雇了一个法国女人帮收拾屋子,偶尔也会做西餐。

  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天后,客人准时登门。除了总长和夫人意外,全是和傅侗文有交情的驻外公使。沈奚在一月欢迎宴见过他们,那天饭桌上,人人面露喜色,今日都好似老了几岁,仍是礼貌绅士地带来了礼物,和主人客套叙旧,但眼睛背后再无笑意。

  晚饭安排了三小时,不到半小时,除了总长和夫人,余下人都告辞而归。

  餐桌上,新鲜的牡蛎在烛光里,浮着水光。

  没人有胃口吃它们。

  “我去了数份电报给国内,却没回电。”总长说。

  大国之间达成一致,要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给日本人。

  中国没资格讨论,也没资格反对。

  代表团第一时间就把会议结果告知国内政府。

  可签合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北洋政府始终是一副推诿的姿态,不做任何决定。

  于是,代表团成了众矢之的,被孤立在巴黎。他们怀揣着一雪前耻的目的,在旅途中历经磨难,到巴黎后艰难斡旋,谈判至今……却在最后被抛弃了,成为了一枚弃子。

  若在那份不平等的合约上签字,就是代表团的责任,愧对国民;若是不签,也是代表团的责任,得罪与会大国。

  “这字,不能再签了……不能再签了。”总长长叹。

  傅侗文不是外交部的人,他只是一个商人,无权评论。

  他用银子叉子拨弄着白餐盘里的半块面包。

  沈奚装着没留神听的样子。烛光下,她看到夫人搁在餐桌边沿的手泛着青,血管突兀,十分苍老。在此时,她才意识到夫人已是六十五岁的高龄,却还在跟着她的丈夫四处奔走……

  窗外,渐起吵闹声。

  沈奚放下盛水的玻璃瓶:“我去看看。”

  她走到客厅里,谭庆项也在。

  “是留法学生,有上百人,”谭庆项快速地说,“他们不是一直在驻法领事馆前抗议吗?怎么找到这儿的?”

  “总长的车在草坪外,要找也很容易。”沈奚说。

  “我先出去看看,你去给领事馆打个电话,让人来接一下?”

  谭庆项话音未落,傅侗文和总长、夫人先后从饭厅出来。

  “这些天,他们都在领事馆外,我和他们里边有些人也算打过交道了,”总长苦笑,“让我先出去说一说。”

  傅侗文想阻拦,被夫人摇头制止。

  他们只好跟随着,一同到花园里。公寓外的花园是半开放式的,草坪连着马路,路灯下,沈奚看出去,全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她因为傅侗文昔日在上海被袭的事,对学生活动一直心中有惧。但好在,这群大学生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派了一位女学生和总长短暂交谈。

  她好像看到那个女学生拿着什么,没看清。

  不远处,法国警察也在观望。

  “我们真不要通知领事馆吗?”她低声问傅侗文。

  傅侗文没做声。

  短暂的对话,结束后,总长掉转头,踩着草坪,向傅侗文他们而来。

  谭庆项立刻把大家让到门内,落了锁。

  总长透过玻璃看人群,轻声道:“那个学生代表在袖子里藏了一枝花,装成是枪,威胁我不要在合约上签字。”

  夫人苦笑。

  “她摘花时,我看到了,”总长忽然一笑,看向傅侗文,“外面种着什么花?”

  “玫瑰花,”傅侗文陪着他,故作诙谐地说,“是一把浪漫的枪。”

  很快,领事馆另外派车来,接客人离开。

  汽车驶离时,那个用一枝花装作枪的女孩子,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若他敢签字,我们就要了他的命!他是万万不敢签字的!”

  马路上,汇聚的留法学生们群情激昂,把那个女学生代表簇拥着,振臂欢呼。

  ……

  谭庆项无意看这些,他先回到饭厅,把没吃完的东西都挪到自己面前,坐下,慢慢吃。今晚的晚饭特殊,他方才是怕自己在,大家不方便谈正事,所以没出现在饭厅里。

  可到了今日,夜没什么好谈了。

  浮光掠影的巴黎,这是法国最好的时代。

  全世界的艺术家们都汇聚于此,在咖啡馆里聚会,酒馆里,在街边分享自己的艺术作品。红磨坊里夜夜笙歌,红色风车模型,高耸在天际的铁塔……在那个年代文人,后来描写巴黎,会称那时的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而这些,都是别人家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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