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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国内报纸称上海是“东方巴黎”,也只是皇帝的新装,试问在巴黎,有没有租界?有没有法国人不能进入的种种高级场所?

  傅侗文到谭庆项身旁,拽出椅子,落座。

  他这半月像是在等花谢的人。

  明知结局,不到签字日,仍不肯离去。

  餐桌上的白葡萄酒是为夫人准备的,生牡蛎腥气重,配白葡萄酒刚好。他拿了细颈酒瓶,给谭庆项倒酒,是倒满的,这是中国人的倒酒方式。

  待他要自斟时,谭庆项捂住了他的玻璃杯:“有家室的人了,你顾着点沈奚的心情。”

  傅侗文笑笑:“我不喝,只是想敬酒。”

  他拉开谭庆项的手,把自己的酒杯斟满。

  他执杯,和谭庆项轻碰,明明没有喝,竟有了酒阑人散的目光:“今天是个值得敬酒的日子。”

  “第一杯,要敬沈家,”他把满杯酒全倒在地上,隔着烛光,遥遥望着沈奚,“不是你父亲,我不会走上革命的路。”

  沈家和谭庆项没交集,他听着,没倒酒。

  傅侗文拿起酒瓶,再倒酒。

  将满未满时,这瓶酒没了,他懒散地单手撑在餐桌上,够另一瓶没人喝过的红葡萄酒,把杯子填满。

  “第二杯,敬侗汌,”他举杯,“是我无能,他走这么久,我却没做出什么大事。”

  暗红的酒液被倾倒在地。

  这回,谭庆项也随他敬了酒。

  空杯再次满酒。

  “这第三杯……”给谁呢?

  不是没人敬,是死去的人太多。

  “庆项,你没经历过维新,那也是一干好儿郎。”傅侗文问。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谭庆项笑,“谁没听过?”

  “过去,有人劝过我不要掺和维新,”傅侗文回忆,“那是一位宫里的红人,他送了我一句话——劝君莫作独醒人。”

  其实中国没有独醒的一个人,只有早醒的一群人。

  国土分裂日,同胞流血时,他被惊醒,发现身边已经站满了人。

  “最后的酒……敬故人。”傅侗文最后道。

  “敬故人。”谭庆项附和。

  敬所有志士,那些为强我中华,收复国土而努力……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的故人们。

  两个异姓兄弟,同时倾杯,把剩下所有的酒,悉数倒下去。

  真是荒唐的敬酒,人家是小杯倾倒,他们两个却举着大玻璃杯……水流汇聚,四下里全是酒。半个饭厅的地上全是酒,两人的皮鞋鞋底都湿了,她的鞋也是。

  沈奚低头,看脚下的水流。她不想打扰他们,就着自己的杯子,也在小口喝着酒。她酒量不好,三两口,面颊就热烘烘的,眼里也蕴了水光。

  三杯酒敬完,傅侗文坐回到椅子里,他看着满地的酒水,久久不语。

  久到沈奚察觉了不妥,他恰巧探手,去那水杯。在傅侗文喝水时,她分明看到一滴水从他的下颏滑落。这个角度,谭庆项是看不到的。

  谭庆项没反应,喝水的傅侗文也没反应,她要不是亲眼所见,都以为是幻觉。

  ……

  沈奚的喉咙哽住,一口饮尽杯中酒。

  她装着担心,扭头看向窗外:“好像都走了,那些留法学生。”

  “我们这儿又不是领事馆,”谭庆项拿起叉子,在吃生牡蛎,“要围,也围那里。不过也没什么好围的了。”

  那晚,傅侗文说了不少的话。

  后来,他的少爷脾气全上来了,把书房的唱片机抱到卧室里。

  “三哥这戏瘾上来了,谁都拦不住的。”

  “还是满江红最好。”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句最是好。”

  沈奚烧了开水,端到房间里,给他擦脸、擦手。

  “三哥教你唱好不好?”

  沈奚抗议:“我没天赋。”

  “和侗汌一样。”他取笑她。

  “你笑好了,我们这些人唱不好,才显得三爷您唱得好。”她拿话捧着他,逗他开心。

  他被她用热毛巾渥着脸,好不惬意,“嗯”了声,也陪她唱假戏:“越发懂规矩了。”

  两人笑了一会,傅侗文被劝着睡了。

  这天夜里,他犯了两次心绞痛。

  强颜作笑不难,难得是在心里过得去这个坎。

  没两日,傅侗文再次被送到医院里。从一月到法国后,傅侗文在医院里住的时间,比在公寓都多。法国医生不会有“郁结于心”的说法,但也常交代她这个病人家属,要尽量保证病人心情舒畅。可说完,连医生自己也觉得,这是句废话。

  报纸上每日都提巴黎和会,全法都知道中国即将再次失去什么。

  傅侗文也清楚,他这段日子是在过鬼门关,为以防不测,他叫来了周礼巡。

  沈奚一看周礼巡进门,当即识破了他的想法,眼立时红了,都来不及掩饰。傅侗文怕周礼巡瞧见她的脆弱,向外挥手:“叫你再进来。”

  周礼巡也是颇有脾气的少爷,今日却老实。

  让他在外候着,掉头就走,多一句废话没有。

  傅侗文拉沈奚的手:“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你叫他来干什么?”沈奚呼吸不稳。

  他一叹:“太聪明也不好,三哥就是吃了早慧的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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