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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执教北大 第一章 椿树胡同的冬烘先生(4)


  毛姆听他一说,知道坏了,以这种倨傲的态度去接近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成何体统,难怪他置之不理了。当下立即写了封信,措辞谦恭,态度诚恳,希望能前去造访云云,派人送去。不出两小时就收到复信,约他于次日上午十时会面。毛姆兴奋不已。

  次日一大早,经主人指点路径,毛姆就上路了。这段路程,在他眼里仿佛穷无尽头。经过一遍遍拥挤的市街和寥寥的街区后,终于寻到了一条小巷内。这条小巷在毛姆的眼里,是阒无人迹的、隐者居住的小巷——椿树胡同。来到白色的墙上开凿的门庭前站定,抬头一望,不错,椿树胡同十八号,正是辜鸿铭的隐居之地。一看时间尚早,只好一人独自到近处遛达,不敢造次,时间差不多了,才再次来到门前。

  毛姆举手扣门,门上的窥视孔“嗒”一声开启,一双黑黑的眼珠望着他,见是位洋人,知是找他家老爷来的,立即开门让他进屋。毛姆见是位身着粗布长袍,脑后拖着辫子的男子,心里嘀咕,这位不知是那伟人的仆人还是门生。他不通汉语,怎知这位就是北京城最独特的车夫、仆人刘二、辜鸿铭的影子呢!这刘二早经主人交待,立即带毛姆穿过那个小花园。此时已是秋天,显得有些破败,间或几株黄菊,开得正艳,顿生一片生机。然后毛姆踏进了一间长而低矮的房间——辜鸿铭的书房,只见室内陈设稀疏,摆有一张美国式活动顶板书桌,两三把乌木椅子,两张中国式小几,靠墙是书架,不消说大多数是中文书籍,但也有不少英文、法文、德文版哲学和科学著作,以及数百本未经装订的各种学术评论。墙上的空隙地方,挂着一卷卷各种书法卷轴,毛姆心里猜测,定写的是孔子语录吧。

  毛姆扫视过这间书房后,心想。完完全全冷清、空旷、简陋、令人不适。幸好书桌上那只孤零零的长花瓶不是空的,插着一株傲岸的黄菊花,整个房间里沉郁的空气才登时调和了。

  毛姆独自在那里等了许久,刘二才送来一壶茶,两只杯子与一听弗吉尼亚香烟,刘二前脚出去,辜鸿铭后脚进来。毛姆赶紧恭恭敬敬地说:“辜先生,承蒙慨允,使我能亲见先生,不胜荣幸之至。”

  辜鸿铭微微一笑,手一挥,说:“坐,坐,坐下来聊。”

  然后沏了杯茶,顺手抽了根烟点上,深深吸了口,说:“你想来看我,我深感荣幸。你的同胞专同苦力打交道;他们以为,中国人不是苦力就是买办,两者必居其一。”

  毛姆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他用意何在,只好硬着头皮抗辩。辜鸿铭却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头微微后仰,以嘲弄的神色盯着他,说:“他们以为,只要一招手,我们非来不可。”

  毛姆这才弄明白,原来对他的朋友那封倒楣的信,辜鸿铭还记在心里,一时毛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于是含混着说了些恭维话。

  这时毛姆才看清眼前这位神话人物,年事已高,高个儿,脑后拖一根细长的灰色小辫,两眼炯炯有神,厚眼睑,牙齿已有些脱落了,而且泛着黑色;瘦骨嶙峋,手小而纤细,像鸡爪子似的;服饰如传说中的一样。毛姆觉得,哲学家在关心精神界的人中当然拥有高贵的地位,本杰明·迪斯雷利说得好,对高贵的人,我们应当百般奉承。

  于是,毛姆开始认认真真地恭维起来。少顷,他感到辜鸿铭防备的神态略有放松,此时的辜鸿铭恰如站在拍摄镜头前,刻意表演,表情呆板僵硬,但听到快门“咔嗒”一声之后,便松弛下来,神态恢复了自然,拿出他的著作给毛姆看。

  “我在德国得了博士学位,你知道。”他说。“后来在巴黎攻读过一段时间,但最早,我是在爱丁堡大学求学的。恕我直言,英国人最缺少哲学方面的才能。”虽然他说着抱歉似的口吻,却又不无快意地有稍含挖苦的意思。毛姆暗示:“我们有些哲学家在思想界也不无影响。”

  “休谟与伯克利?我在爱丁堡大学时,那些执教的哲学家们生怕触犯了他们的神学同事。他们不愿意遵循自己的思想以谋得合乎逻辑的结论,只怕危及了自己在大学社会中的地位。”

  “现在美国在哲学方面的造诣,你研究过没有?”

  “美国哲学?你指的是实用主义么?那是愿意相信不可信的东西的人最后一个避难所。我需要的与其说是美国哲学,倒不如说是美国石油。”

  辜鸿铭尖酸刻薄劲上来了。对他来说,有机会发挥他的“金脸罩,铁嘴皮”功夫,真是太好不过了,说到这里,辜鸿铭又点了一支烟,喝了口茶,然后操一口流利而地道的英语,不时借用一些法、德短语,滔滔不绝地侃侃道来。在毛姆看来,要说辜鸿铭这样倔犟的人也会受影响的话,他显然是受了德国人的影响,德国人的条理与勤勉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当辜鸿铭谈到当时一位德国教授在一本学术刊物上发表一篇论文,论述辜鸿铭的一部著作时,他明显地对这篇评论很感兴趣.欣赏起德国人的敏锐来。他加重语气说:“我写过些书,而这是欧洲刊物对我表示的唯一一次关注。”

  毛姆心里明白,辜鸿铭对西方哲学的研究,到头来只不过使他更加坚信:智慧,说到底永远无法逾越儒家的教义的界限。辜鸿铭信心十足地接受孔子的哲学,这种哲学正适合他精神上的需要,而外国的一切哲学不过是徒具形式而已。毛姆私下认为,此正证实了他自己的一个见解,即哲学不是逻辑问题,而是性格问题。哲学家只是依自己的性情来相信的,他们的思想不过是使他们认为真实的东西合理而已。而儒家教义牢固地控制了中国人,恰表明它表达了中国人的真实,其他思想体系都无此魅力。

  毛姆静挣地听着,这时手指早已被香烟熏得蜡黄的辜鸿铭,又点上了一支香烟,开始还有些懒洋洋的。声音轻微而疲乏,但随着他对话题兴趣的增加,嗓门儿越来越放开了,一副慷慨陈辞模样。在他身上,毛姆找不到一丝圣贤的淡静闲适,他是雄辩家,是战士。对他来说,社会是唯一的单位,而家庭财是社会的基础,他拥护旧中国与旧学派,拥护君主制,提倡孔子的教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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