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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三匹千里马所描绘的蓝图,大体上也可能是王世积处心积虑的谋划,周到也算周到,可风险仍然极大,非万不得已,他高颎是不愿铤而走险的。

  这天晚上,他又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终是举棋不定。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来,发现高德弘早已立在床前。高颎忽然想起:

  ——千里马接受与否,实与太子以及我高颎安危息息相关;而我和太子的命运都将直接影响儿子高德弘,此事终是不宜对儿子保密。

  于是,高颎便将皇甫孝谐的来意对儿子说了。

  高德弘听完问道:“爹,昨晚的祈禳厌胜因何突然取消了?”

  “那是晋王杨广设下的陷阱。”高颎道。

  “那千里马收是不收?”高德弘又问。

  “难定,实在难定。”高颎道。

  高德弘略为思忖,便道:“晋王已经公然向我们挑战了,若是谢绝了王世积,实际上连元宇、元胄都得罪了。如此,我们便陷入孤军陷阵的绝境,只能听任人家的宰割了!”

  高颎不禁一震,但仍是摇头道:“你可知收下千里马的后果?”

  “最坏也不过背水一战,总比任人宰割好。”高德弘道。

  高颎想不到今日儿子的思路竟是如此明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不觉又凝视着儿子许久,忽生陌生之感,终于点了点头说:“好,把千里马收下!”

  “打草惊蛇!”

  晋王杨广气乎乎地骂了一声,烦躁地走来走去。他怎能不发火?晋王府与相府乃是比邻,昨晚,他、杨素和张衡三人登上“仁孝阁”,瞭望相府的后园,一心只待祈禳厌胜的场面出现,好在第二天早朝时弹劾高颎一章;可是,相府的后国始终静悄悄,什么事也没发生,最后,刘晖、王辅贤也悄然离开了相府。

  他们三人聚在三楼的窗口,不敢点灯,不敢走动,不敢说话,像是小偷一般侦伺相府的动静,任凭饥饿的蚊子围攻,等待了一夜,竟然一元所获!今日早朝,高颎反而把荧惑星犯左执法因而不利于左仆射的天象奏明圣上,还道他决意听天由命,决不搞祈禳厌胜的非法活动,皇上因而备加称赞。真正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杨广越想越火,便冲着谋士张衡吼道:“打草惊蛇!你明白吗?你那粗浅的招数,不过是打草惊蛇而已!”

  “建平……”一直沉默的杨素也盯住张衡数落道:“你这一招,老夫实在不敢恭维,不仅是打草惊蛇,而且把我们的目标全然暴露了!本来,我们的最大优势在于他处明处,我在暗中;如今,你把我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张衡仍然沉默着。这不是片刻的沉默,而是长时间的沉默,以致杨广不能不感到惊异了。

  “你怎么不讲话了?”杨广疑惑地望着张衡那莫测高深的脸。

  “张建平……”杨素也追索地望着张衡。

  “我的计策本是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杨广吼道:“那你是存心坏我大事?”

  “你先前说是上屋抽梯。”杨素道。

  张衡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但终于微笑道:“殿下如此震怒,那就证明下官的计策没错。”

  “什么?!”杨广、杨素同时嚷道。

  张衡徐徐说道:“想那高颎,实有经天纬地之才。若非如此,他又怎能辅佐当今皇上潜移周鼎,建立隋王朝?如今,我们想取太子之位而代之,岂非班门弄斧?便是被他看穿,也不必大惊小怪。殿下睿智聪明天下少有,越公老谋深算人间无匹,如今二位竟然都没有识破下官的机关,那下官就可以指望瞒过高颎!”

  “你……”杨广略为缓和道:“你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不才前日所施的计策有阴阳两面。”张衡得意道:“阳为上屋抽梯,如果高颎照我透露的天象示警消息去祈禳厌胜,我们就弹劾他厌魅之罪,令其作法自毙;倘若高颎识破此计,必然急急如脱网之鱼,不仅发现晋王殿下。越公兄弟、汉王殿下等要置他死地,也将想到圣上和二圣为何对他怀疑重重,更要想到太子勇地位岌岌可危,还要想到天象对他极为不利……试问,对此高颎能不胆战心惊?便这一惊,他就坠入我的打草惊蛇之计,这就是‘阴’的一面。有道是慌不择路,说他是脱网之鱼也好,说他是惊蛇也好,都要急于寻找出路。然而,哪里才是他的出路?靠天,天象示警;靠地,遍地都是陷阱;靠皇上,皇上怀疑他;靠皇后,皇后唾弃他;靠太子,太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今高颎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我们把他惊醒过来,就是要计让他看清自己的处境,逼他铤而走险!孙子曰:‘围兵必缺’,我们现在就是要让开一条最危险的路叫他去送死。高颎不也曾经让出这样的一条路叫尉迟迥去走吗?嘿!他却万万料想不到,他自己今日也要步尉迟迥的后尘。”

  “可是高颎是条老狐狸,”杨素道:“他肯铤而走险?”

  “请越公放心,”张衡又是一笑:“在下已经买通了两位沙门大德,让他们先后拜谒高颎,向高颎透露起事的有利契机。”

  “你们的意思是逼他反叛?”杨广惊愕地问。

  “他不走这条路,还能走别的路吗?”张衡又得意地一笑,但立即又萧然道:“当务之急,是要在高颎这条必由之路的两侧设伏。这就要请越公向大理少卿物约兄弟密授机宜,叫他务必细察高颎同各路诸侯的往来,尤其是同那些手握重兵者的往来。”

  “越公!”杨广见杨素傻傻地发愣,便提醒道:“你听见了没有?你在想什么?”

  “哦……”杨素回过神来:“我在想江南的事。殿下可曾记得?开皇九年,我们攻下金陵的第三天,庆功宴上有一道烤羊的名菜,那可是南朝宫廷厨师的大手笔!你们可知道烤羊这道名菜是怎么制作出来的?先把活羊绑在柱上,然后在旁边烤起炭炉,把活羊烘烤得口渴难当,这才把酱油、参汤等佐料端到羊的面前让它喝下去,第二天才把羊宰了,炮制出烤羊名菜。当年高颎对这道名菜赞不绝口,想不到今天他自己也变成了烤羊……建平,你也是一个名厨师啊……嗯,你刚才似乎是对我说……说什么呀?”

  杨广望着木然无语的张衡,恍惚间,但见张衡浑身血迹斑斑,双手鲜血淋漓,竟与屠夫无异!他浑身寒栗,定一定神,这才对杨素言道:“建平的意思,是要你转告杨约兄弟,留意高颎与各路诸侯的往来……”

  “抓住他们图谋不轨的证据?”杨素道。

  “正是。”张衡道:“另外,太子的东宫卫队太强了,万一将来同高颎里应外合,岂不弄假成真?这是可能的,务必解决,要把其中精壮的卫士都抽调出来,用以充实皇上的禁卫。此事也要劳驾越公面奏皇上。”

  “就怕高颎反对……”杨广道。

  “正要他反对!”张衡笑道:“他一反对,皇上会怎么想?嗯……如今天下太平,东宫要庞大精强的卫队作甚?莫非太子想通宫,想逼我退位好提前当皇帝,庞大精强的卫队只有逼宫一途才有用处,你高颎反对抽调卫队用心何在?你是太子勇的亲家,莫非已然与太子勾结在一起,要不利于朕?嘿嘿!高颎愈是反对,皇上便愈加疑心,那就愈要调走东宫的精兵!”

  杨广同杨素交换一下眼色。均觉张衡的神机妙算是莫测高深,佩服之余却不能不生忌惮之心。

  在大理寺的阁楼上。

  杨约坐在座床上,面对案上的一堆卷宗,思索着。

  自从张衡交代他留神高颎与各路诸侯往来之后,他对新近送来的疏表状辞都要亲自一一过目;然而收效甚微,几乎连蛛丝马迹都见不到。他迟疑了一阵,再次把案卷底下的一卷状词抽了出来。这是他第三回向这状词伸手了。他已经很仔细地把它看过两遍,每次阅毕总是很小心地把它压在案卷的最底层。他有个习惯:凡是最紧要的文件,一向都压在最底层,这样才万无一失;然而,这份状词分明无足轻重,何以每次都将它压在卷底,这是连杨约本人也莫名其妙了!

  也许,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他第三次向它伸手,并且将它展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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