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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为了何事?”高颎惊异了。

  “还不是为了莹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

  “朝野都见到这一天象?”高颎截断王辅贤的话题。

  “正是。”王辅贤郑重其事道:“山人晋京之后,一日于东市酒楼遇一长者,他与山人谈起天象异常之兆,深为太子和第下二人担忧。当他得知山人应召到东宫,才算放心。不瞒第下,正是这位长者,首先向山人提到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那干犯太子的天象,然后又忧心忡忡提到荧惑星犯左执法这不利第下的天象,山人挂念在心,一回东宫便向章仇太翼说起这件不利第下的天象,不料,章仇太翼对此不闻不问,作壁上观。后来还是太子想了个办法,叫我将此事转告给刘太史令……”

  “那位长者是何模样?”高颎忍不住又打断王辅贤的话。

  “他……儒生打扮,”王辅贤回忆道:“四十多岁……”

  “四十多岁,何言长者?”刘晖问。

  “虽只四十多岁,神态却有长者之凝重,淡淡的眉毛,深邃的眼睛,笔直的鼻梁……”

  “还有三缕淡红、稀疏的长胡子?”高颎不安而又急切地问。

  “第下怎么知道?”王辅贤吃惊起来:“莫……莫……莫非第下也认识他?”

  高颎没有答话。他那只一直瞪圆的寻根问底的眼睛忽然闭拢起来,眼前鲜明地浮现出张衡的形象。他呼吸有点急促,这个晋王杨广的谋士尊容曾多次闯入他的梦境,使他惊醒过来。

  “是他!一点不差!”高颎喃喃地说。

  刘晖、王辅贤注意到高颎神色的变化,均莫名其妙。高德弘的心怦怦跳,只觉一种莫名的恐怖向他袭来。不安的气氛顿时笼罩着恬静的书斋。

  一会儿,一个亲信前来禀告:酒席已备。高颎把客人引进一间灯火辉煌的小客厅,分宾主坐下。酒过三巡,高颎渐复常态,同客人天南地北地拉扯,但一句也不提到祈禳的事。这期间,那个亲信又来到高颎身边,咬耳说了几句,高颎忽地站了起来,抱歉道:“二位失陪了!德弘,你要好好敬二位长者,多喝几杯!”

  “爹,那今夜祈禳厌胜的事……”

  高颎仰望屋顶,久久不言,但终于斩钉截铁地说:“不搞了,咱们听天由命啦!”

  说后,头也不回,径往书斋走去。过了一道曲廊,高颎才低声吩咐亲信道:“把皇甫孝谐带到我的书斋里来!”

  皇甫孝谐是王世积的亲信,他从凉州而来,能令高颎中途退席,是不寻常。

  王世积在周朝积功拜上开府仪同三司。杨坚任北周丞相,王因平定尉迟迥叛乱,升为上大将军。杨坚建立隋朝,王又以平陈之功,升位柱国,出任荆州总管。后桂州李光仕造反,王以行军总管率师镇压,擢为上柱国。仕途可谓一帆风顺。

  但他高兴之后,很快便发觉上柱国是军人的末路,是死宫,是鬼门关。韩擒虎不明不白死去,贺若弼无端被罢,王景被诛,虞庆则被杀,这无疑是一次又一次对王世积敲响了丧钟。术士杨伯丑对上柱国们的不祥预言,便如一道阴影,永远笼罩着他的心头。

  他不甘束手待毙,有一次曾斗胆对高颎言道:“吾辈均为周之臣子,社稷沧灭,其若之何?”

  当时高颎疾言厉色,骂他不该有此念头,使他捏了一把大汗;但事后高颎却没向杨坚上奏。这意味着什么?王世积事后常常回味高颎这态度所含的真意。是他宽厚过了头呢?还是同时为他二人留下今后的回旋余地?但有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

  ——高颎宁可背负皇帝杨坚,冒着包庇叛逆风险,也不肯出卖朋友。

  此事转眼又过几年。这期间王世积纵酒自晦,避而不谈时事,更绝口不向高颎重提旧事。高颎也以一副根本没听过他有越轨言行的神态,若无其事地与他往来。这状况一直保持到征伐高丽、丧师回朝为止,二人的关系始终是不冷也不热。

  征伐高丽的败绩,使他与高颎的处境都恶化了。每日上朝,皇帝杨坚再不以皇后的姓,尊称高颎为“独孤公”,而是直呼“高仆射”了!这一称呼的变化是意味深长的,影响所及,是他二人关系的微妙变化。过去一向是“王公”来“高公”去,如今高颎在私下已率先称他为“王兄”,他也立即回他一个“高兄”,悄悄地热呼起来了。

  紧接着,杨坚任命王世积为凉州总管。这凉州总管颇似功臣的“奈何桥”,韩擒虎便是穿着凉州总管的官服去“出任阎罗王”的,所以,王世积口称“谢恩”、“领旨”,却迟迟不肯上任。结果是皇帝杨坚采取了断然措施;派五百精骑护送他去凉州。这可是甜咸苦辣酸五味俱全了。王世积在凉州任上着实是夜长梦多,皇甫孝谐这回赴京,是他为了问路而投出去的一块石头。

  高颎坐在书斋里犹自惊魂未定。一个人由于不慎,一脚踩空,坠入万丈深渊。因一偶然机会一手抓住了一条枯藤,沿藤重新攀上悬崖之上。这时,他转过身来,俯视那令人头晕的深渊,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此时此地,高颎便是这种心情。

  他已弄清,那个在东市酒楼上的“长者”就是张衡,张衡的用意现在看来是明显不过了:装出一副关怀高颎的神态,把荧惑星犯左执法的天象透露给高颎这方的熟人,让他们去着急、去想办法,去祈禳厌胜,去自蹈法网,然后便在帝前弹劾他,把他推入万丈深渊。他为祈禳厌胜准备好了一切,算是已经踩入人家设计的陷阱,若非及时发现,立即抽脚,真是不堪设想!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立马战场之中,已然中伏。四围尽是杨素、杨约、张衡的伏兵,还有许多蒙面而不知来历的敌人,而在后面押阵指挥的分明便是晋王杨广,因为高颎是杨广登上太子宝座前必须逾越的一座大山。他是杨勇太子的靠山,是东宫的城池,自然要首当其冲,本来他这座大山有着坚强的后盾,那便是杨坚、独孤氏帝后的无比信赖。如今这信赖已作烟云消失,他已不是一座山,不过单枪匹马陷入重围而已!

  果然是单枪匹马陷入重围吗?不,近二十年的宰相,他没有白当。他与许多上柱国、柱国、大将军的关系岂是寻常!今日王世积亲信的造访便不一般。

  一阵轻微的声响把他惊醒过来,亲信带着皇甫孝谐已然立在面前。通过交谈,高颎发现皇甫孝谐并没有带来任何书信,只是特地为他送来一匹名马,便此,就大不寻常。

  “骏马理当为叱咤风云的英雄所驱使,吾一文吏,留下它岂不误其千里前程?”

  高颎思忖了半晌,才说了这模棱两可的话。

  皇甫孝谐起身揖道:“第下太谦了,放眼天下,第下若非英雄,那又有谁堪称英雄?卑职奉王总管之命,这次带了三匹骏马进京,一名拳毛囗,一名白蹄乌,一名什伐赤,都是千里名驹。白蹄乌已送左卫大将军元宇,拳毛囗已送右卫大将军元胄,承蒙二位大将军赏脸,均已收下。剩下这匹什伐赤,乃是千里马中的上品,第下如能笑纳,我家总管将感无尚荣光!”

  高颎“哟”地一声,便即无言,回答之含糊当是平生之少有,因为他今日遇到的也是平生极具风险的事。隋朝为了防止中央官员与地方诸侯勾结图谋不轨,严禁他们互相送礼。曾有一官仆收受一根马鞭,便遭杨坚亲手打死于金殿之上。今要高颎收下的却是一匹马,而且还是千里快马,同时收礼的还有掌握禁兵的左右卫大将军,这意味着什么?这简直近似串通谋反了!

  老成持重的高颎思虑了半天,才不置可否地以“哟”厮混,继即交代自家的亲信送客安歇。

  皇甫孝谐走后,高颎松垮地靠在坐床上,他太紧张了,得放松一下。然而身子一靠下去思绪更是纷至沓来。过去王世积只同他一人暗示发难起事,如今是涉及到四个人的范围,若是收下什伐赤,他们四个人就算定下了无形的攻守同盟契约,三匹千里马便算是勾勒出一幅共同起事的蓝图。一旦时机成熟,元宇、元胄即可率领禁军迫宫,如果再加上东宫的卫队,政变似乎十拿九稳,将不会遇到什么顽强的抵抗,就可以把皇帝杨坚废掉,让他当有名无实的太上皇,由太子杨勇登皇帝位,那时就可以用新皇帝的名义向全国号召。此时,高颎自己若是带兵出征,就可与王世积同时挥师入朝来个里应外合,要是杨广、杨素恰好在帝京,正好一网打尽,即便他们拥兵在扬州,最下也可造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问题倒在于自家内部:

  ——元宇、元胄是否有起事的决心?收下千里马毕竟与答应起事还是两回事。而起事的决心则在于他们究竟对禁军有多大控制能力。要使禁军听从指挥,需要做细致的工作,东宫的卫队大体也是如此,总之,这得有充分的时间。然而,时间一长,难免夜长梦多,万一有人泄密,那便不堪设想……

  “爹,客人走了!”

  这是高德弘的声音,但却把高颎吓了一跳,如同谋反当场被人捉获。他镇静了一下,这才明白儿子所指的客人乃是刘晖和王辅贤,便点点头挥手让儿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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