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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这回他几乎是对状词逐字进行推敲。看了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紧锁双眉,努力思索着。忽又站了起来,离开座床,走向朱富,把窗帘收拢,推开雕花的窗扉,向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立着不动,凝望天际一朵飘浮的白云,它正缓缓地向中天的白日进逼。

  案上的状词是昨日昭玄寺送来的。昭玄寺乃是皇家掌管宗教的衙署。隋朝先前本无此“寺”,因杨坚晚年笃信佛道,所以沿袭了北朝旧制,增设了此“寺”。案上状告的是凉州总管、上柱国王世积的部下纵火焚烧石洞寺的罪行。

  案情是这样的——

  本月上旬,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牵了三匹骏马到石洞寺避雨。寺主持慧觉劝他把马系在门外走廊的柱子上,但那军官置若罔闻,径自牵马人寺,系在大雄宝殿之中,然后自己便历阶穿殿,到处观光去了。慧觉看到这一情形,心中暗急:

  ——要是这畜牲不知好歹,在殿上撒尿拉屎,岂不污了佛门圣地?

  正担心着,忽然一匹花马撒了一大泡尿;好像有约在先,另一赤马也拉屎了,并且是拉稀!慧觉惊呼“阿弥陀佛”!立即手忙脚乱地把三匹马牵到门外廊柱上系好。

  不一会,那军官转回大雄宝殿,不见三匹骏马,吃了一惊,他想了一想,便朝寺门外大步流星地走去。这时,几个和尚正同慧党议论马污宝殿的事,不料那军官已然迎面走来。这时外面风雨交加,零零星星的雨点正不知分寸地飘落在屋檐下三匹骏马身上。那军官不觉怒火中烧,指着最近的一个和尚大骂道:“入娘贼,野秃驴!你敢糟蹋俺家的千里马!”

  说着便狠狠地摔去一巴掌。那和尚一个踉跄努力稳住身体,手往脸上一抹,巴掌上全然是血。

  “壮士贵姓?如何这等莽撞……”那和尚虽是受辱,责词仍是颇为平和。

  那军官则气呼呼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俺是上柱国王世积的亲信皇甫孝谐,打你一巴掌便犯了王法啦?”

  这时慧觉迎上前道:“壮士有话慢慢讲,怎可动手打人。”

  皇甫孝谐两眼圆瞪慧觉:“打便打了,又怎么样?俺这三匹都是千里马,淋坏了你赔得起?就是宰了全寺野秃驴,也顶不了账!”

  “千里马固然贵重,但你把人打成这个样子,难道人还不如马?万物之贵,以佛为尊,你污了佛门,就不怕报应?”慧觉道:

  皇甫孝谐瞟一眼被雨飘溅的名马,忽又敛眉双竖,大骂道:“人有三等十二号,像你们就不是人,是驴!是一群秃驴!怎能同千里马相比?佛尊又算个啥?要是能报应,前朝诛沙门,毁佛像,焚佛经,又有谁遭了报应?”

  “阿弥陀佛!你这样非进阿鼻地狱不可!”慧党合掌道。

  这一骂,皇甫孝谐立时狂怒起来,便望慧觉的面门一拳打去;慧觉一闪,拳头落在肩上,便连忙负痛逃走。其他三个和尚夺路逃命。皇甫孝谐打得性起,穷追不舍,逢人便打。最后追到厨房,见灶门口吐火焰,便不假思索捡起一根着火的木柴,走到殿中,点着了帷幔。瞬间,浓烟绦绕,烈焰张天,整座石洞寺没入火海之中。这时,雨过天晴,皇甫孝谐早已骑上骏马,赶着另外两匹千里名驹,扬长而去。

  这便是案情始末。

  慧觉乃是名僧慧远的师弟,声名显著,便是朝廷昭玄寺的官员也久闻其名,所以一状投出,直接通天,很快便转到大理寺杨约的手中。

  原先,杨约细看状词,单只看皇甫孝谐纵火烧寺的罪行,以为是常见刑事案件,无足轻重;待他看了第三遍,这才留意到“千里马”三字。千里马一匹难求,一个人一时竟有三匹千里马,实是非同小可!皇甫孝谐自然不可能有三匹千里马,定然是凉州总管王世积的了!那么,王世积叫他的亲信牵三匹千里马作甚?这可是大有文章了!

  若是牵赴凉州自当别论,要是送到京都来便是大案一桩了!王世积向来与高颎、元宇、元胄等人关系极不寻常,会不会以千里马相赠呢?这可是情近叛逆的大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想到这里,杨约精神亢奋,激动得难以自己。这可是将高颎一帮人一网打尽的良机;高颎一倒台,杨勇自是不堪一击,晋王杨广便可顺风扬帆,直取太子宝座!到那时,嘿嘿……杨约得意非常,不觉便笑出声来。然而,一转念却又有点泄气:

  ——倘若皇甫孝谐千里马是牵往凉州,那可什么把柄也没法抓到!这……看来关键在于皇甫孝谐离开石洞寺后究竟是南奔还是北走!南奔,很可能是赴京送礼;北走便不必细查。最好是先到昭玄寺查问一下,投状的和尚是否还在京都?要是还在,一问便清楚了。

  杨约决定亲自往昭玄寺一行。

  昭玄寺虽是朝廷的衙门,却不设在皇城内,而是附在大兴善寺之中。杨约离开了大理寺,出了皇城的南大门朱雀门,正欲直奔大兴善寺,忽见一人悠哉游哉地在门外徘徊,他并非旁人,正是皇甫孝谐!杨约曾多次出入王世积的府中,自然认得王的亲信。隋朝,三品以上的大臣均配有“亲信”官员,上柱国的亲信是六品官,相当于下郡太守,这等要员,杨约怎不认得?他定睛细看,确是皇甫孝谐,激动得血脉贲张,连忙对守门的卫士发令:“快逮住那个家伙!他是纵火犯!”

  话声一落,四个卫士径直向皇甫孝谐奔去,口里喊道:“抓纵火犯!抓纵火犯!”

  皇甫孝谐对京都十分熟悉,他一听喊“抓纵火犯”,便意识是冲着他而来的。但在皇城门口一跑,便会陷入重围。他沉着地按正常步伐走了十来步,到了朱雀街旁的一道巷口,这才拔腿狂奔。

  “抓纵火犯!”

  四个卫士声色俱厉地呼喝着,但却立刻停在那儿不再往前追捕,着实古怪得很。但怪是不怪,因为卫士的职责是守皇门,并非捕盗,他们离开岗位,跑了许多步,已是给杨约极大的面子,否则,他们本可以寸步不移的。卫士们回到朱雀门,杨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睁睁看罪犯漏网而去。

  然而,杨约并不犯愁:

  ——皇甫孝谐虽没抓到,但问题却弄清了。罪犯人在长安,距纵火时间不逾十日,以行程核算,三匹千里马是牵到京都来的。

  他可以断定:

  ——皇甫孝谐在石沿寺放的那一把火,必然会延烧到京都大人物的身上。只要抓到案犯,什么问题都可以弄清。抓到案犯并不难,皇甫孝谐必然要跑回凉州,寻求上柱国王世积的保护。

  下午,杨约交代大理寺丞发追捕文书去凉州,然后便出了皇城去昭玄寺。他与昭玄寺的大统,共同磋商保护佛教及道教的事宜,并示意昭玄寺大统,可根据石洞寺纵火案上疏朝廷,奏请圣上降诏,把毁坏佛像和天尊像的行为定为不道的大罪,以儆效尤。大统对杨约的建议甚为感激,表示要立即照办,并再三恭维他如此关心佛教,来日一定会上天堂;杨约于回家的路上则想:

  ——这样把案情扩大开来,定然会有更多的人下地狱。

  过了三天,杨坚果然降下圣旨:

  ——凡损毁佛及天尊、岳神、海神像者,一律以不道论罪!

  追捕文书未到凉州,王世积就先派骑卫把皇甫孝谐押送京都大理寺待罪,这实在出乎杨约的意料之外。然而,审讯很不如意。皇甫孝谐只承认火烧石洞寺的事,至于三匹千里马的去向,是否赠送人,送给谁,这些最重要的问题,他却始终不吐实情。动了大刑,不说;出示“一律以不道论罪”的诏书还是不说。尽管杨约挖空心思地诱供,皇甫孝谐只是嘿嘿冷笑。杨约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决心依旨判他死刑。

  当晚,杨约来到了晋王府。

  杨广指示道:“不能杀,还是边远充军好。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日长月久的折磨比大刑管用。应当为他挑选一个最苦的地方!”

  “桂州如何?”杨约道。

  “好!那地方不仅很苦,而且总管令狐熙笃信佛教,最恨亵读佛祖的人!”杨广道。

  “那就把皇甫孝谐发配去桂州吧!”杨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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