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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雨果太太也逢着一次不同的接待。门锤一响,门便大开,开门不是女仆,而是主人。主人率领子女,伺候将军夫人,所住的房子,连同家具,全部献出,供夫人应用。屋宇轩敞,凉爽宜人,白石清水,随处可见,设备的舒适超乎必要之上。一切都成了母子们的所有物:客厅,花园,仆役以及房主。雨果太太自觉比在斐扬丁纳还要舒齐自在。住了几天,主人的招待始终如一,没有顷刻懈怠。雨果太太看见卧室里一只银瓶,很可爱,主人的和蔼启了她的觊觎之心。临行的时候,她问主人可否以瓶相让,主人立刻取瓶,亲手装在她行李箱内。女客于道谢之后,问:“价值多少?”主人瞠目不知所对。夫人重申所言,并解释要偿银瓶的价值。主人说不明夫人尊意。夫人主在主人这话盛情可感,但是她并不想闯进他家来盗取他的东西,假使主人不受瓶价,她决不要他的瓶子。于是,主人脸作苦笑,道,他此刻方知三天以来,双方关系未弄清楚。然而他却是尽心力而为之的,表示夫人所住的是夫人自己的,而不是他的房子;这里的一切,西班牙地方连同西班牙人民,都已归法国人所有;他的国家已经灭亡,所以他以亡国奴自居;但是他并非卖瓶子的商人,深怪法国在争城夺地上,毫不留情,见了一只瓶子,反倒客气起来。

  还有一种主人不易使女客爱好西班牙的是臭虫和跳蚤。这些虫子,无处不有,没有人住的地方却有虫子。萨立奈斯的余烬里,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有跳蚤。火并没烧去蚤,似乎反而增加了。所以雨果太太常说,西班牙的火里都有跳蚤。臭虫之多,不亚于跳蚤。它们咬法国女人的活动和出力颇无愧于爱国志士,不让她有片刻的安眠。雨果太太又特别怕臭虫,她发明一种防御臭虫的方法:她把床——自己带来的一张——架在房间的中心,四只床脚放在四只水桶里,这样,她和墙壁与地面完全隔绝,不怕臭虫泅水过来。她满心欢喜,安然睡在她的岛上。一小时后,她惊醒了,浑身奇痒。臭虫地上过不来,上了顶篷,从上边跌下来,袭击岛上的居民。于是雨果太太连顶篷一并撤除。西班牙的信屋中间常有一个白石天井。可以露宿其中,她移出卧榻来睡在天井里,然而又被一阵臭虫咬醒。

  这种同居的伙伴既无法逃避,孩子们倒也处之坦然。他们睡在房间里,睡的是和大家一样的床。在一个火里有跳蚤,石上有臭虫的国度里,象这样的木床轲和麦穗床垫里藏着多少臭虫,可想而知了。每天早上起身,小兄弟三人身上全是黑色小块,然而这并不碍于他们的酣睡。

  对于这次旅行,他们的意见和母亲的不同,他们觉得甚为有趣,见到的奇异东西真是不一而足。

  一天逢到一团伤兵,是小兄弟们愉快事件之一。在战场上受了伤,残废无用的人,隔多少时,就被集中起来,遣送回家。你若冷静地想一想,这是最可惨的景象;然而在儿童看来,是最发笑没有的。那里有各种各样的残废,各式各样的衣装,各样不同的兵种,和各样不同的国籍。失了马的骑兵,拖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往前挨;没了腿步兵怪模怪样地骑在驴子或骡子背上;瘸子拉着盲公。最可笑的是,这些苦人儿的破烂军服上已没有了肩章,大都掮着一只活物,带回故乡去;多数是鹦鹉,有的两只肩头都掮着东西,那是鹦鹉之外,更加一只猴儿。

  这军队的残余,先前是在鹰旗领导之下到西班牙来的,此刻掮着鹦鹉回去。运输队见了,不禁哄然大笑。伤兵们坦然相对,有的还随声附和。但是其中有一个对掷弹兵们说:“哪!将来你们回去,也就是这副模样!”另一个更说道:“假使你们回得去的话!”兵士们立刻收了笑容;其中一个对一个没有鼻子只有一只眼睛的伤兵看了看,这一看的表情仿佛说:他好快活!

  孩子们看见布尔戈斯城内的教堂,非常快乐。远远地,他们即被那密如麦穗的钟楼和那层层叠叠的房屋吸住了目光。一到城里,立刻就去参观。教堂内部的建筑不象外面白石盛会的繁密重沓。于浓厚中含着规矩,近乎简净。这内外两种特点一样受到兄弟三人的叹赏。尤其是维克多,到堂内观览,看不尽的花玻璃窗,壁画,石柱。正当维克多鼻孔朝天之际,壁上忽然开了一扇小门,跑出一个衣服古怪、模样滑稽的角色,望空画个十字,连击三下,缩了进去。

  维克多目瞪口呆,看着重合上了的门。

  领导他们参观的圣水施者说:“我的少爷,这是吞绳子。”

  吞绳子是钟里的一具洋囝,内有暗链,司其出入,他连击三个即是三点钟的意思。

  圣水施者解释这洋囝何以称为吞绳子。但是维克多没有听见他的故事。他正在出神,这是一座巍峨的礼拜堂,而于累累的石像中间,安下如此一具滑稽的人儿;用一个玩意儿,为先圣们报告时刻,可怪可怪。

  然而礼拜堂并不因此而失去它的伟大与庄严。这一件事常萦回于《克伦威尔》作者的脑际,使他悟得,悲剧中混入粗丑的成份,而仍无损于全剧的悲壮。

  居沙容伯爵请雨果太太去谒熙德墓。墓离开布尔戈斯约半里多。孩子们欣然相从,母亲表示同意。墓的遗迹已所存无几,悠久的岁月首先加以破败,法国人又完成了此项工作。名将的封墓,做了兵士们的射击目标,天天受子弹的击伤,可怜的坟墓也走了死亡的道路。这一种和其他类似的破坏遗物的举动是西班牙人怀恨的原因之一。军事占领后,法国人的行动往往太无意识,既不知保护古迹,又不尊重民族的遗风旧俗。西班牙人有受辱,上至祖先,旁及艺术;房舍厦宇,不分皂白,任意轰毁。帝国的时代趣味是仇视一切哥特式或摩尔式的古代建筑物,武人们每每借一点口实,任意加以破坏。

  在孩子们眼中,和吞绳子一样希罕的是一把雨伞。到了布尔戈斯的第二天,下起雨来,认真地下起雨来。到西班牙来的人谁都不曾作下雨的准备,所以竟没有一人带伞。然而事实岂容否认,不是大家都已浑身湿透了么?我们的四位旅客不得不出去寻觅雨伞;但是,走遍了布尔戈斯,竟无一人知道雨伞是什么东西;搜寻多时,他们摸进了路易十三广场,这和巴黎的皇宫广场颇相仿佛。和皇宫广场一样,在那阔矮的石牌楼下也开着店铺。四人走进去,几乎挨家搜遍;一个老商人说,他们要的货色有了,领他们到堆房里,翻开半栈破旧贷物,在一堆断烂布和家具之下,起出一件高大的东西,拿出天井,方才打得开。原来是一把大雨伞——一架帐篷,篷骨的粗壮足以抵得住飞天三百丈的大雨。雨果太太立在牌楼下避雨,痛恨西班牙不止;维克多却说:西班牙的雨伞也是专为洪水雨降而备的,这岂不是一国气候最高的荣誉?

  另一件乐事。到了巴得阿多里德,初次看西班牙戏。孩子们看见了比《巴比伦之墟》中的地窖更美的戏:一刀刺杀一个人,鲜红的血,流得满台都是。

  有一件事,孩子觉得有趣,而使格旦第拉公爵不开心的是:

  在巴得阿多里德充分休息之后,兵士们齐集四女修道院广场——此刻应称四兵房广场——整顿队伍,出城,安然通过加喀斜谷,重上平原大道。后面赶上来一队骑兵,超程而去,那是皇后朱丽赴马德进而护送的前哨。格旦第拉公爵闻讯,要对皇后表一表敬意,便令全队人马更锦洁白衣衫,穿起大礼军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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