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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路上没有一所房屋,一块崖石,一株树,一道丘垄,可资掩蔽,不得已关照女客们,闭上车窗。只有雨果兄弟三个人特准坐在前厢,公然观看。

  兵士们争忙架住桦枝,退去背囊,脱下头盔,裤衩,内衣,但是他们迟迟不着衣服;当着这炎热的天气,脱了衣服,何等舒适,大家偷享一会清凉,多一刻好一刻,满以为皇后距离还远;不料她忽然来到了,从正在换内衣的二千个男人行列中间飞驰而过。

  格旦第拉公爵羞恼得无地自容。他的好意竟成了笑话。旁人安慰他说,皇后所见的只在他的用意。但是公爵心中还是久久不能自释。

  在维克多记忆中,赛谷维留下的印象,象是一个梦境:雕墙的房屋,上面布满雉堞,尖顶钟楼矗立天空。碧斑灰纹和青斑赭色的石宫殿具备了哥特式和阿拉伯式建筑的富丽和繁缛;又有摩尔王故宫高临于全城之上,巍然象一顶石头的教皇大冠。

  前面叙过,雨果将军曾将赛谷维让还给蒂伊伯爵。因此赛谷维省长如何接待雨果太太,就无庸赘述了。每天他坐了自备的车子前来问候;这车子既轻快又美观,雨果太太在坐了她那笨重而多垢的大车之后,再坐这辆车子,自然无话可说了。蒂伊伯爵领她去各地游玩,第一处便是摩尔王故宫。

  故宫高峙在空中。伯爵的车子到了一个楼堡下,孩子们准备下车,伯爵说且慢;楼堡下一扇门忽然打开了,车子进了楼堡,继续上升。楼堡里面,有一条平阔的路可以行车,如安布瓦斯堡邸的一样。孩子们没见过车也会登楼,希罕不止。

  他们得了一种更实惠的满足。浏览了各式各样的厅堂之后——其中最好看的似乎是陈列历代摩尔和耶教王遗像的一间,伯爵领他们到造币局,见了成堆的金和银,孩子们为之目眩神夺;最引他们兴趣的是,一个人取金币,一枚一枚地放进压机下打花印,放进去,取出来,全用手,一秒钟的疏忽能使手指粉碎。伯爵取了三枚当他们眼前打成的金币,赠给三人,留作纪念。

  出了故宫,就上省长公馆宴会。筵席非常丰盛,备齐各色法国佳酿,把维克多喝得酩酊大醉。

  伯爵的招待虽周到,也留不住雨果太太如箭的去心。她一心只想到马德里,早日结束这长途的跋涉。有一项更真实的理由是:她的车子,上了年纪,经过这一路的颠簸,有些支持不住。从赛谷维出发,她已发现车轮的轴心起了裂纹,告诉车夫,车夫说不碍事;裂缝似乎一刻比一刻大,而车夫老说不碍事。车夫的镇静可安不下雨果太太的心。裂掉一支轴心,就是一件危险,而现在要裂的轴心不止一支。军队不能等人,她的车子必致离群落后,随后便会有民军出现;车夫的镇定莫非正因他知道危险的必不可免?他是西班牙人,所以是法国人的对头。西班牙车夫将法国乘客领入叛军手中的先例,已早有所闻;而且,这个车夫早该看出他领着的是何等样的客人:雨果太太占全队的第一位,在赛谷维,省长每日亲来问候,他已都看在眼里。即使他不恨法国人,将民军一大劲敌的妻儿,送到民军军前,代价之巨,必可随他所欲了。车中人在肚里如此盘算的当儿,车轴子果然啪的一声裂了。

  赶快找绳子将裂缝扎起来。车里没有绳子,仆人向后面的车中去讨,大家没有,或者不肯拿出来:雨果太太占了第一位,谁都心中不服气。怎么办?最糟糕的是,维拉-埃尔莫沙公爵夫人声言不能坐候法国女人的方便,命令自己的车夫超前去追军队。别的车辆一齐效法,得抢先一步,谁不乐意?丢下女人小孩,扬长竟去。雨果太太看着最后一辆车子从她车旁超越前进。不一刻,走得无影无踪。

  车夫修理车辆,把断裂的木块重接起来,只是不见修理好。仆人帮助,也一样无济无事,车轴已经用不得。雨果太太心中转念不如下车,率领孩子们步行去赶运输队,然而军队去得已远,哪里追赶得上,催车夫快修,车夫依然不慌不忙。天黑下来,又是一阵恐慌,忽然听到马蹄声急,一队人马飞驰而来,雨果太太骇得浑身发抖。

  人马渐近,雨果太太认得是居沙容伯爵和蒙福尔上校。

  雨果太太车子出事的时候,居沙容不在跟前。过一刻,他来寻觅,不见车子,甚是惊诧。兵士们说明原因,他立刻要求蒙福尔上校给他几个人,上校又亲自跟来,一个炮手带足了绳子,破车轮立时修复,比先前还要结实。

  这其间,军队去得益发远了,怎样用最高速度赶上去呢?车夫可只肯慢步行走,说,倘然跑,车轮吃不住,这辆车子委实是不行了。蒙福尔上校说不妨,他有医车子的药方,从鞍子里抽出一把手枪,对准车夫,发誓说,他的驴子如不立刻放开大步,他的脑袋就要开花。药方果然灵验,不一刻车子便很康健地赶上了运输队。

  马德里附近,常起紧急的北风,天气会从塞内加尔骤然变成西伯利亚。地上常是白皑皑,不是土便是雪。平坦而雪白的原野上,立着黑色的房屋,四击绕着松树,孩子们说象是放在殓衣上的坟墓。

  不一刻,森然峙立的埃斯居礼亚已经在望,衬着漠漠的背景,倒十分调和。其次看到查理五世的铁狮,睁开巨眼,守护着马德里。

  格旦第拉公爵心想他的兵士经这长途艰苦的跋涉,军容不整,如何进得首都?不消说,前次朱丽皇后鸾驾过时,未及更换的服装,索性留下来,备下次应用,大家一直穿着尘垢的旧装。这次,公爵备了小心,等天黑,到了最后一站,方才下令全队人马沐浴更衣。次晨,太阳映辉,全军气宇一新,车和马也都收拾过;兵士、车夫、旅客、马具、枪、炮,无一不晶洁明亮。马德里已经在望;忽然起了一点微风,慢慢大起来,随即狂风大作,翻天倒地,吹得一个不亦乐乎,五分钟后,全队人马又如从泥里淘出来的一般。

  进城前的一刻,格旦第拉公爵亲自到雨果太太车前告别,说本人保护雨果太太到此为止,只恨为时太短。雨果太太谢谢公爵种种照顾。公爵退去后,雨果太太久觉自己形同囚犯,忍耐不住,这时命令车夫离开队伍,单独前进。车夫巴不得一声正要拉车,只见公爵飞马而回,力劝雨果太太不可轻离队伍,未到城中,一路都有危险,马德里的城门外,和平野大道上,一样没有保障。

  进了马德里,车中人不觉欢腾起来。一行树道,和许多叶绿色、玫瑰色、百合色的房屋,增添了旅客们到达终程的欢欣。经过这一路的山岗、狂风、茫原、燥土、阴森的埃斯居礼亚之后,见到这些树木和明媚的景色,宛如春光来临,进了另一个世界。

  走完树道,折入阿尔加特马路,再折入皇后马路,在这两条路的转角处,车子进了马斯拉诺王府内院,方才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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