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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不久后,AP中国进行人事改组。新改组的班子正好碰到中银信息化改革的一个上亿大单。大老板很重视,要求我留下帮助新任总裁合攻。我答应了。5月初,公司在四川银厂沟风景区开会。到10日,会议圆满结束。同僚陆续撤出,就我和研究院的詹森博士留了下来。詹森博士第一次来华,为中国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所震撼,成天端着个DV机,事无巨细地拍来拍去。他是我在伦敦的朋友,我有义务作陪。

  11日晚上,我扛一箱啤酒,与詹森在山谷夜饮。天公作美,到得十来点钟,一轮月亮从阴霾的云层中钻出,给环绕的云霓涂上亮度不一的色泽。天空仿佛一卷水墨画,淋漓而飘渺,衬得底下的山峦愈发的仙风道骨。

  “陈,快看。”詹森博士忽然大惊小怪起来。

  我朝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草丛波浪一样持续翻动,偶尔一闪,会露出黑色的毛皮。

  “啊!”詹森又跺脚地跳起来,与此同时,一道黑色线条从他脚边刷地掠过。原来是老鼠。

  “深山野岭,有几只老鼠不足为奇。”我跟他解释。

  他惊恐未定,拍着胸脯,“怎么这么多呢?”

  我想起那个老鼠娶亲的动画片,说,“大概碰上了他们的节日。”

  詹森的兴致却已经败坏,死活要回去,我只好弃了美景加啤酒随他撤离。

  这夜有些诡异。刚回到下榻的山庄门口,方才硕大如盆的月亮说退就退,天地迅速陷入浓黑,只有风狂呼海啸,把路灯光和灯光下满地的花木影子吹得飕飕乱颤。

  我走得有点累,低头点烟。詹森举起DV机通过镜头窥伺夜象。如此这般安静了会,又听他再度叫嚷,“那边!陈,看那边!”

  不会又是老鼠吧。我侧过头。看后未免觉得好笑。他这回诧异的对象是一个女子。坐在庭中的喷泉边,一腿蜷起,搁于边沿,鞋子脱了,露着一只被灯光濯洗得光辉灿烂的赤足,手正摁住了脚踝部位,仿佛行路太久,急于给双脚来个抚慰。

  “博士,你是不是看过本国的《聊斋志异》,不过我向你保证,绝对是人,不是狐仙。”我开玩笑。

  詹森怔怔说:“我知道,不过你没觉得她很,很漂亮吗?”

  我没有詹森的专业工具可以拉近距离窥伺,也从不期待桃花运。所以,我对詹森说:“要愿意,你可以上去跟她打个招呼。中国姑娘对老外还是很热情的。运气好的话,接下你们可以喝一杯。”詹森点点头,过去搭讪。

  那女子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放下腿,轻捷地跳起来。

  一双眼睛滴溜溜切到我身上。钉住,不动了。

  “HELLO。”詹森以为在看他,兴奋地跟她招呼。她没心没肺地笑。还是跟以前一样,仍喜欢穿舒服宽大的衬衫、长裤,有着归拢不齐的蓬松的头发,明眸皓齿,笑起来,灿烂生辉,像一株风情的热带植物。

  我心上像被什么蛰了一口,不见得有多疼痛,却奇痒难忍,如受酷刑。几乎没作反应,我即背过身,向大堂行去,似乎不忍心破坏同事的一场艳遇。

  背后有一点灼痛,来自于她的目光。慢慢地,也轻浅了。我上了电梯,进了自己的房间。避开她,就像一个陌生人。

  我已经表明我的立场,我希望她明白。

  我闷头洗澡,出来时,听到哗哗的水声。疑水笼头未关,过去查看,关了。才知是外面下了雨。不由有些胆战。我撩开窗户,向外看。只有白茫茫疾行的雨脚,哪分辨得出是否有打湿的影迹。

  终于是煎熬不住,套上衣服往下赶。

  出了电梯,一眼就看到女子靠在门阶前墙壁上。雨丝撩在她身上,大半已泼湿。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几步开外,没有出声。她却已感觉,轻轻说,雨下得真大。

  她说话的时候,湿气迎面扑到我脸上,让我在瞬间感觉冰凉。我不知怎的想起与她在崇安寺看过的那对忘情的恋人,雨从漏斗状的天空落下,如同纸钱。那时候我们以为不过在旁观别人的爱情葬礼。若干年后,谁在看我们?

  你等谁?我把语气扯得淡薄。

  一个故人。她回答我。

  多久没见了?

  好多年了。

  等得着吗?

  她笑笑,伸手接一点水花,“等等看吧。”

  她这么自信我会下来?我有些许的怒意。然而,当她转过身,掬着一把水,甜甜地叫我“陈勉”,厅前雪白的光揉在她的眼内,她的眼睛依旧那么明亮那么耀眼那么年轻,我没法不去想热恋的那段时光,她也就十七八岁,她用她或调皮或热烈的目光在我心上种一颗芽。如今那芽已长成苍天大树,眷顾的人却早离开了我。

  我感到悲痛。

  然而她无知无觉,调皮地将水珠甩到我脸上,迷糊笑着说,这是惩罚你假装不认识我。你说你认不认识我?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重逢的。走了一圈又碰到一起,没有更陌生,也不会更熟悉。记忆只留在过去。缺失的时间太长,空白里,只有各自的幻象在开放。

  锦年在洗澡。出来的时候,衣服穿戴很整齐。

  我的一根烟正好完了。把窗户关上。又不想看她。有一点疏离的无措。

  她用毛巾擦着头发。边跟我说,来找我的原因。只是因为做了个梦。梦里,我需要她。我不知道是不是她编派的谎言。我跟她说,我现在很好,身体健康,人模狗样。

  她擦头发的手有点僵滞。发着愣,半晌后继续使力。她的头发长长了,还是很蓬松。毛茸茸的像小动物。一点点咬着我的心。

  沉默的感觉不好。她找话,“有没有回W市,看看运河?”

  “没有。”

  “不去倒也好。我上次去了一趟,那个旅馆已经不在了。运河也大变样,修了广场,很是热闹。我们,我们呆过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了。”

  “我们呆过的地方?”

  她甩了毛巾,走到我身边,仰起头,“你有多恨我?”

  有多恨?

  爱恨早就茫然。

  可她还要执拗,扳住我的身体,“怨我没跟你走?”

  我没法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为什么还是如记忆里那样。那时候,她是我的锦年。那时候,我们有属于我们的运河。

  月亮在深黯的水上铺出银色的小路。潋滟无声。她用脚毫不客气地搅散。“陈勉。”她找不见我,呼唤着。我在近前凫出,拉她下水。她呛了,拼命咳嗽。眼睛咳出泪来,愈发的清亮。我抱住她如鱼一样光滑的身躯,载沉载浮中,觉得幸福就是如此。

  在离离的青草间,她在我身下。因为羞涩与害怕,眼睛紧闭着。借着月光,我看着她浮现出来的青春的身体,流畅隐晦、清涩丰盈、天真妩媚,有着女孩与女人的双重美感。我的手一寸寸感知,吻不停地深入。我终于理解了那对忘情的情侣,爱到极至的确有濒死的感觉,那感觉绝望而痛楚。因为烈度太高,太纯,一下就铸到了沸点。那时候,她18,我24。于她是清涩记忆,于我却是最焚身的爱欲。我沉寂的青春在瞬间开到最盛,但我不能。我忍受住肌体蔓延的焦灼的渴意,像休眠的火山一样安静,等待着自己蝴蝶一样华丽的蜕变。

  痛快淋漓地爱一场一直是我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渴望。

  可是不能啊。以前只怕自己卑微无能,担不起她的爱;后来是为那子虚乌有的血缘。我相信那不过是荒唐的阻挠,可是找不到证据,荒唐就能堂而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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