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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这些年,我认命,试图让别人来引爆并平息掉我身上的火源。我闭上眼睛,不要光亮,拒绝声源,全副身心想着她。那个女孩变成了女人,清涩的骨骼与隐晦的暗角已经被人开启挖掘。我嫉妒、痛楚,颤栗,爱恨交加。结束后,却是挡不住的空茫和虚弱。有声音诅咒一样在我耳边回想,代替不了,代替不了……她送你火焰,是要你甘心做死火山。

  锦年,你不知道我深心里的渴,就不要用好听的借口来接近我。你一个无意的举动,却要我用很多力气来克制。

  我焦躁起来,很失礼地掰掉她的手,“你休息吧,我去隔壁。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外国人那里。”

  她吸了下鼻。我背过身,拿过烟,在还没被软化前出去。

  4、亲爱的

  回来时,已到后半夜,雨已经停了。天上挂起了一牙新月,带着淡晕的毛边依依贴在枝杈间。风过的时候,会有水珠从叶面蹦落,啪嗒一声,遗失在无边的寂静里。

  刚我哪都没去,就在楼道间抽烟,间或透过窗子看雨苍茫。

  我在逃避?不错,我不想被锦年乱了方阵,只因我已决定回归平淡。看阳光日日从檐顶爬过,再顺着屋脚溜走。一年一年,如此消磨。偶尔心里耿耿,但是毕竟曾经爱过。如此也就够了。

  推门的时候,我希望她走了。虽然有点遗憾,好过纠结。

  但她并没走,趴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上。边上有一瓶葡萄酒,已经见底。我以为她睡着了,想抱她上床。她忽然睁开眼,眼睛红肿。是哭过了。我很少见她哭,想到刚刚给她的委屈,有意说几句无关的软话,她没给我时间,抢在我前头,说:“我想看看她的照片。”

  “什么?”

  我诧异。她已伸手开我的电脑,边说,“你未来妻子啊。安安说你要结婚。”我连忙去挡——不是害怕她看什么照片,压根没有,而是不想她看我写的关于她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可晚了,她不久点着一个“锦年”的文件夹,说:“这是什么?”

  我闷声说:“你是不是已看了。”

  她点头,很无辜地回:“当然,因为写着我的名,我有权力审查,偏巧又成功破译了你的密码……”

  那个文件夹搁置的都是沿途拍的风景和夜里写的文字,把她当作了潜在的聆听者。缺失的几年,其实有她一路相伴,说起来并不孤独。

  当然那些文字真的被她看了,还是有点局促的,我不知怎么反应,只能机械点点头,“你很聪明啊。”

  “是你笨,要用我的生日。”她忽然轻轻软软说。睫毛一闪,垂覆下来,有点失神。

  我无从猜测她的心意,更不愿领取她由此而来的同情,解释:“我也就是随便写写,纸上的文字多半有夸大的倾向。锦年,我们的事过去了。因为过去了,所以才需要怀念。……你没说错,我回来就是办结婚手续,在这边不会呆长。我成家立业,有人照顾,想必你也会为我高兴。锦年,真的不要担心我,也没必要做那样的梦。你不在的几年,我不一样好好地过来了?你没觉得我现在的状态比以前好很多?锦年,我们互相释怀、放下,可能是最好的出路。”

  “是吗?”她歪着头看我,一下一下咬着唇,若有所思,“为什么我在你文字上感觉到的跟你这会说的不一样。知道我为什么来吗?……你再跟我说一遍,锦年,文字是假的,我不需要你。你说一遍,我马上就走。”她死死盯着我,目光有点雾气。我哪里说的出来。她惘然笑了笑,松开对我的注视,拿过酒瓶,“喝一点。我从法国背回来了,还有一瓶。”

  接下,我们坐在床上喝酒、打牌、玩游戏。酒是上好的酒,她很有鉴别力。牌打的是蜜月桥牌,我教她的。游戏,玩的是测情缘的算命游戏。电脑很会哄人,说我们的缘分有95%。她在那吃吃笑。她把自己弄醉了。齿颊留香,憨态可掬。

  我们都知道这只是消除隔阂的引言,后面还有长长的正文,但究竟写着什么内容,现在还没法揣测。

  她好像迷糊了。头一下下点着,又猛然警醒,对着我笑。我看得累,说,那就睡吧。收掉残物,撩开被子。她叫陈勉,一双眼有点思考的分量,尚有矛盾,我不知道刚才她都想什么了,按着她的肩把她摁下去。她好像叹了气。天边微露曙色,有枝影横在窗上,无声无息,泼洒的水墨画一样。这磨人的一夜终将过去。

  我坐在床尾,只是睡不着而已。无所谓守不守。

  夜静得空空荡荡,我发觉自己也空空荡荡,原来是有期盼的。这不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一个钟点过去了。她猫一样爬起来,跪在我身后,双手箍我的脖子。我浑身一震。有电流击过。隔了那么久,身体的接触居然还让我难以自控。轻软的身体,细腻的触感,与记忆严丝合缝。

  她在我耳畔细细说,你说过我很会勾引你。不知道现在还行不行?

  我艰难回应,“你醉了?”

  “不好吗?”

  “你现在怎么定义我?”

  “陈勉啊。”她伸一只手划我下巴上的沟壑,补充一句,“独一无二。”

  “不后悔吗?”我颤抖了。

  “你后悔吧,你好像说你要结婚了……”

  我再无压抑,反身抱住她,片刻,我们像小动物一样纠缠在一起,作声不得。

  欲望已如蓄积千年的洪峰,理智纤细的闸门根本无从阻挡。我身体里压抑冷冻的那部分青春突然复苏,宛如一块肥硕的油脂,烧起来哔波有声。我深潜喉部,拼命索取,手箍她很紧,只怕她如此前一样会从我身边溜走。

  紧张感慢慢消失,我知道自己失态,略略松开她。她满面潮红,不敢看我,侧过身去。

  如此静了一下。我将她圈入臂膀。她的身体小而轻盈,像一叶竹筏。蓬松的发蹭着我的下颌,如同流水。这令我想起在楠溪江坐船漂流的感觉。那是春天的午后,水量丰沛,阳光鲜润。合上眼,水和天空一起消失,只有灵魂在自由地行走。跟锦年在一起,就是这样的自在而舒展。这样的感觉,在别人那里得不到。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梦,如果是梦,不妨再长一点;如果是醉,不妨再眩晕一些。

  锦年说:“你走后,我的生活一团糟,心也不再完整,给不了旁人,我知道你也一样。年轻的时候我们害怕世俗的眼光,也以为尚有路可走,想试试时间遗忘的力量。可是走了一遭,碰壁了,我们都没法忘记过去,都为丢失彼此遗憾。那么现在我们再不必给自己套枷锁。我来找你,是因为我一直在找你,在国外找了几年,没钱了,回国赚钱,赚差不多还会去找。一直一直,直到找到你,给我一个说法。听说你回了,我很高兴,你回来第二天我就给你电话,可你没听完就挂了,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安安也说你要结婚了,这几年过得还不错。我本不该来,可后来想想,还是想要你亲自给我,不,给我们一个结局。陈勉,我们不要逃避,以前是我逃避,现在是你,再不要逃避了,都经过这么多年了,得失大家都想得很清楚,作什么决定也不怕承担。先前你摔门出去,我有点难过呢,想这可能就是你给我的答复,原是想走的,开了你的电脑,想留几句话,可是看了你写给我的文字,我知道你还爱我,是用生命在爱,你刚刚那么亲我,我也知道你是用整个生命在亲。你离不开我。可沈觉明呢,他可以。他可以按心愿挑三拣四,没有完整一鳞半爪他不稀罕,在感情里他一点委屈都不能受,这样高标准,我自问给不起。离婚后,他可以几年不跟我联系,在畅意,他可以把我当平常的下属,一年两年,他无所谓的。可是你只有我。陈勉,让我爱你吧,我们去一个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过朴素的生活。我会给你做饭,给你熨衣服,陪你跑步,种满园的花草,让别人的眼光统统见鬼去。好不好?”

  我说不出话。眼前茫茫,仿佛太过突然,无法置信。我真没有想过我还可以赢来这样的结局。

  “你不愿意么?”她见我没回音,惶惑地问一声。

  我才反应过来,说:“你在向我求婚吗?有没有带上戒指?”

  她转过身,埋在我胸前,“你好讨厌。”又说,“陈勉,我一直以为你会和安安在一起。安安说,这几年你们一直有联系。”

  “不要说过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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