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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有记者溜进来,见缝插针地问我一些问题,对AP经营模式的看法,对国内经济的展望,有无回国的打算。林林总总。我略作回答。不过是体谅记者的辛苦。记者见我仁慈,愈发不肯收场,问起私人问题,“陈先生,听说您此次回国,是为婚事?能否透露未婚妻是哪家闺秀?还有,听说,畅意的泄秘事件是您操控的?您和沈觉明先生早年好像也有恩怨。关于朗恩前任总裁的下台是不是与你有关……”

  我不胜其烦。这时手机响,我很庆幸这个时候有人打扰我。立即接起,同时向记者作了个不便继续的手势。

  “陈勉。”有个声音静静叫我。听上去,恍若隔世。

  我一时懵然。忽然记起昨晚,敲电脑的时候,我把以前的SIM卡安上了,后来一直忘记卸下。

  “在报纸上看到你了,跟以前不一样,你这么出色让我很自豪……”

  手机悄然从耳际滑下来,停顿在掌心。她在里头说什么,我听不到了。

  ——锦年,不要再找我了。你去吧,沿着自己的轨道,祝你幸福。我在心里说。

  这些年我逐渐明白一个道理,我无从与锦年厮守,只因,我们就是不能。没有道理可讲,这是强大的命运。

  以前我也想不通。在我摔烂锦年送我的手表之后,我发现自己并非处于震惊而是激愤状态。

  可笑,我凭什么要相信?锦年凭什么要我相信?

  我在这世上茫茫辗转,血缘从没有给过我一分帮助,现在,它有什么理由来干涉我的自由?关于这件事的所有证人都已经消亡,谁又有权力来发布真相?许素议吗,她真的以为她是上帝?

  我不信。我为什么要信别人的判决,而不是让自己来判决?

  这人世太多谎言,告诉你什么生而自由,生从不自由;告诉你生而无辜,生从不清白。告诉你,人定胜天,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更是笑掉大牙的事。我这么多年,为了抹去罪的印记,为了填平出生带来的鸿沟,一直在努力追赶。以为自己能扼住命运的喉咙,原来只是年少狂妄的托大。

  那个雨夜,离开锦年后,我跑了很多地方,查她的外公和我父亲的档案。后来知道了父亲曾与锦年的外公在东北某县同守林子。父亲当年42岁,比锦年的外公尚年长几岁。他祖宗几代全是赤贫。能与锦年的外公同事,其实是接受党的光荣任务,监督。锦年的外公确实出了事情,然而档案上只轻轻一笔带过,作风问题。

  在当年的林场现在某农副产品基地,我找到见证过那段历史的老人,收到的答复很叫人寒心。

  “陈正东?哦,记得啊,不是去了广西那边了吗?白拣了个媳妇。你想知道详细的?话说来可长了。那是几几年?反正是56、57的样子,反右嘛。北京来了个大干部,听说还是个教授,就在林场劳动。给林场运煤的肖师傅家的闺女老是上山找人家学文化,一来二去的,就对上眼了。然后,那女孩子肚子就大了,她父亲出面,把她嫁给了陈正东。可我们都心知肚明,不可能是陈正东的。为什么不是?陈正东那地方被人踢过,废了。不然怎么40多岁还打光棍。……也好啊,这一下,他什么都有了,媳妇、儿子,听说还拿了一大笔钱。那教授出手很大方啊,他那时好像快翻案了,说可以做大官的。……后来的事?哟,真不很清楚。只听说,他们去广西的第二年,那边发了大水。有传言说母子两人都死于水灾;但也有说,母亲走了,孩子没有;也有说孩子走了,母亲后来才跟着走。反正什么说法都有,嚼舌头呗,究竟怎么回事呢,隔了天南地北的,谁也说不清……”

  在广西老家,我根本找不到熟知父亲历史的人。父亲在世时,就很自闭,基本不与街坊来往,我们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我甚至连母亲的印象都没有。年少的时候,曾问过父亲,妈妈长什么样子。他不说话也不看我,只心事重重地抽烟。关于母亲,我没有得到过零星的暗示。后来我又想出几个疑点,每年5月10日,也就是广西发大水的那个日子,父亲会祭奠逝世的母亲,叫我纳闷的有两点,一是供桌上的食物有两份。另一份给谁?父亲从来没有明说。二是他从不叫我叩拜。如果她真是我的母亲,拜上一拜在情理之中。只怪我那时候年轻,以为出生是不容辩驳也无需查证的事,没有任何怀疑;现在有了怀疑,却已然问不到真相。

  如果不遇到锦年,真相对我来说也无所谓,可偏偏要遇到,偏偏它要成为我们之间最关键的绊脚石。

  我病了一场。在一个破败的旅馆,听秋声四起,然后冬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汹汹到来。

  我终于悟出我生存的真理,就是不能与锦年在一起。只要不在一起,我的生存不会有任何困扰。

  我出国,就是认命。在认命前,作最后的挣扎,给锦年留了条:我要走了,等不到你也要走。我知道她不会来的。我只是完成自己的心愿而已。起飞的瞬间,我的心腾空而起,锦年,那一刻,我原来已经放弃。

  要平和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没有愿望。

  我读书、工作。一步步往上走。终于获得了别人眼中的风光——职位、薪俸与名声。

  35岁之后,岁月呈现波澜不惊的趋势,终于在一个人感到累的时候提供了彻底宁静的面貌。

  可这形迹相似的生活已经不是我当初的追求。

  平静与死寂是不一样的。前者是有心的,静水无声,花开自足,是王唯诗的意境。后者是缺心的,尘埃满目,黄沙掩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爱情是生命瞬间绽放的光亮,却要用一生的黑暗与寂寥来作陪衬。

  然而生活,多半如此。芸芸众生过的是柴米油盐,而非钻石黄金。因着此,青春才弥足珍贵。

  我把手机关闭。指间的烟也烧到了尽头。

  3、你等谁?

  遇到锦年前,我先碰到沈觉明。

  和佳的老总几次三番约吃饭,推不掉,就去了。席间作陪者有沈觉明。

  我不知道他如何看我,在我看来,他变了很多,固然依旧的流光溢彩,原先那层浮华喧嚣却褪去了,代之以清明简约,仿佛被时间淘洗,留下了嶙嶙峋峋的骨节。有时候冷不妨观察他,甚至会嗅到某种落落寡欢的气质。当然了,大多数人眼里,他有节有度,笑语喧然,依旧是那个热情爽快的沈觉明。

  他过来敬我酒,跟我寒暄着,说着天气、股票、新闻,在别人眼里,亲密热络,好像我们从不曾有过节。

  所谓的“过节”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我去洗手间,他正好吐完在洗手,脸色煞白。

  我站在他身边,说,很多都变了,酒量还是没变。

  他说,安安那里,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安安是成年人,她可以为她行为负责。

  他一拳就挥向我。出手又准又狠。我猝不及妨。鼻子出血。我没有回击,卷了纸巾擦血。默默地。我好像失去了血性。以前不是这样。自尊受伤的时候,我会竭力捍卫。可是现在,自尊早就在求生存中一点点抹掉了,只觉得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动干戈甚至生生气都是无聊的事。

  他对着我,“刚才那一记为安安。”

  我不做声。

  他又说,中银那一单你会介入吧,我等着跟你较量等了5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笑了笑,本想说你最好做好准备。没有说。我的好胜心似乎也磨掉了。

  他转过身去,身量依旧的挺拔。我转向镜面,流血的鼻子怎么看怎么狼狈。

  我和沈觉明较量了很多年,在商场上各有胜负,在情场上双双失意。一个得不到,一个已失去。我输给命运,他输给自己。

  我相信他的内心不会像他的外在那样饱满结实。5年后再相逢的我们,都少了当初的意气与劲道。谋生而已。石子击向水面,破坏水面的张力,圈圈波纹流向未知。我们都是为一颗石子改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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