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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唱完,蝦球道:「這歌簡單,比義勇軍進行曲易唱多了!」大副道:「歌倒易唱,事情可不容易做呢!打倒列強,就是打倒侵略我們的帝國主義;打倒軍閥,就是打倒使中國貧弱人民痛苦的封建勢力。這兩件事情就是中國革命的兩大任務,當時都沒有完成。北伐大軍打進了五六省,那時的總司令,這傢伙是上海撈家出身,他學過軍事,混過證券交易所,拜過杜月笙、黃金榮做師兄,就像鱷魚頭拜香港地頭蛇、拜廣州張果老做老師一樣。那時他的狐狸尾巴露出來了!他來一下一百八十度轉彎,勾結帝國主義,拉攏封建勢力,同時就大殺共產黨員、工人、農民和學生,這場革命革了一半就完蛋了!千萬人用血肉換來的革命果實,就給這個傢伙和他的幫凶吞吃掉了!我這樣講你懂不懂?」

  蝦球點點頭。說不懂,他又似乎懂一點點;說懂,他又懂得不多。大副不管這些,他繼續下結論道:「如果革命不失敗在這傢伙的手上啊,蝦球,你今天斷不會四處流浪了!那個亞娣也能上學唸書、談戀愛、彈鋼琴、唱新鹹水歌了!」

  蝦球也很忿激,他罵道:「他媽的,這傢伙死了沒有?」大副笑道:「你不能咒死他。他一個人的生死不關緊要,重要在怎樣拔掉他的根苗,讓它們永遠絕代!」蝦球問:「他到底是誰?」大副在他耳邊悄悄告訴他:「他就是蔣光頭!」突然一陣鈴聲,船上小販紛紛上岸,水手呼喝聲,乘客談話聲,嚷做一圑,把大副上的「革命果實」一課打擾中斷了。傍在渡船旁邊的拖輪已經開動,不多久,渡船就給拖走了。

  三洲渡開航了。

  很多搭客都擠出來眺望廣州西堤一帶的街景,房舍漸漸向後移動,廣州繁鬧的市區,留落在後邊了。市郊的田野,平坦無涯,在江邊堤基的圍護中展露出一幅青綠的稻浪,臨風搖曳起伏。搭客們對著田野讚嘆道:「西水不漲,今年晚造一定豐收!」有的說:「豐收也沒有你我的份!」有的說:「豐收米價就平,跟我們也有關係!」有的說:「年成不好,米價貴,這是事實!可是有時年成好,米反而更貴了。」有的說:「天災人禍,徵糧徵實,不貴也要貴了!」有的說:「自從實行法幣政策,我們的生活就愈不好過了。這道理比一字還淺,政府日夜印鈔換買我們的油鹽柴米,慢說種田插秧,就是做豆腐也要磨一夜豆,他媽的他們印鈔票,一分鐘就是好幾十萬、好幾百萬。米怎麼不貴?」有的說:「這就是殺人不見血的把戲呀!鈔票比冥鈔更不值錢,還要抓丁去打仗,你兩仔爺打我這一份吧!」說得大家都笑起來。有些在看報紙的搭客,沒頭沒腦地去相信那些更沒頭沒腦的編輯先生的標題,當真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戰箭在弦上,明天就爆發;當真相信原子彈會扔在他的頭頂上,駭得吃飯也沒味道。搭客們的談話從生活談到時局,又從時局談到女人,再又從女人談到生活,這樣循環反複,打發掉無聊的時間。

  蝦球是人們談話的最耐心的旁聽者。大人無論談些甚麼,他都用高度的熱心去傾聽。他覺得他們的談話内容非常豐富,非常吸引人。在他聽來,那種半懂不懂,似懂非懂的話題,就是最吸引他的話題,他側著他的耳朵,毫無遺漏地聽進去。他的兩隻腳,一隻腳還停留在小孩子的境界,一隻腳已踏進大人的世界來了。大人的世界多麼迷人而又多麼複雜離奇呀!天災、人禍、戰爭、收成、婚嫁、生育、離散、圑圓、快活、痛苦……這一切的一切,是多麼驚心動魄而又引人關注啊!蝦球旁聽得入神時,就不自覺地張開嘴巴來。

  林四海倒頭就寢作夢去了。大副躺在鋪位上看書,羅才無事忙兩頭鑽。蝦球呢,那裡的搭客談興最濃,他就像磁鐵吸鐵似的給吸去了。

  有一堆搭客的話題轉到了沿江的治安問題。

  「往日過三關就得了,今天要過四關了。」

  「怎麼?誰又多設了一個卡?」

  「還有誰,就是那個土匪頭撞死馬呀!」

  「他不是鶴山人,他斗膽來設卡收行水?」

  「他掛的是三區專員公署自衛隊長的頭銜,縣長請他來協剿老八,請他來容易,請他走可就難了。」

  有人問道:

  「撞死馬到底是誰呀?」

  「他是新興雲浮的土匪頭,給政府招安,改編為自衛隊,幫政府徵糧抽丁,公開搶劫,比做土匪時更膽大妄為了。」

  「用他們來保境安民,豈不是等於捉蟲入糞門,自己攞來痛?」

  「你想錯了!他們是捉蟲放老入老百姓的糞門,他們坐享其成,坐地分肥,一點也不痛!」

  大家都笑起來。覺得這位仁兄的比喻非常幽默,有個年紀絕大閲歷深的搭客,馬上就收斂了笑容,覺得這問題並不可笑,那是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個老人說道:

  「我看快要換朝代了!我走遍東南西北江,到處都是倒行逆施,打鑼也找不出一個清官來。衙門口衛兵就是土匪賊哥,縣長老爺豈不就成了賊頭?把土匪原封不動用做自衛隊,把流寇組成正規軍,廣東是這樣,全國也是這樣,這個朝代不換,還有天理?」

  有人笑這位老人道:

  「老伯,聽你這番議論,你小心共產黨請你去當宣傳員呀!」

  「不用他們請,我天天這樣說。古人有話: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禮運大同篇也講: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大家想想,今天的世界,天下為私才是真的!他兩仔爺豬親狗戚到美國買地皮,黃金寶物塞滿了外國銀行的倉庫,他顧得他公婆子女齊全,還理你老百姓死活!所以古人有話:國家將亡,必有妖孽,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妖孽,撞死馬是妖孽,風濕鬼張果老是妖孽!從爛泥塘臭水河中撈起來的活寶貝都是妖孽!」

  船上有四名武裝警衛兵,是船公司私僱的兵丁,他們聽見船艙人聲嘈雜,走過來看看,原來是一群搭客議論朝政。這和他們沒有關係,又握著駁殼走開。

  林四海做了一個好夢:三台墟演戲酬神,四鄉農民,人山人海,趕來趁熱鬧,墟上戲台附近增添了十幾張賭檔,日夜旺台,如湯如沸。他的四海茶寮座無虛席,忙得他老婆應接不暇,一面收錢,一面罵:「那死佬還不回來,生意把我忙死了!」林四海馬上跑上前去,向他老婆道:「不要罵了!我回來啦!」他老婆望望他,可不認得他,向他說道:「飲茶請進!」林四海可惱火了,他向櫃枱面一拍道:「你瞎了眼睛了?你認不得我了?我是林四海林老闆呀!」他的老婆依然認不得他。他正想動手打他老婆一個耳光,突然,有人大叫一聲:「檢查!」把他驚醒了。他睜開眼睛,但見滿艙的人亂做一團,岸上一兩聲槍聲響過之後,渡船就慢慢停駛,聽候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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