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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虛驚

  大家都以為撞死馬的隊伍借名檢查,乘機發財,各人慌慌忙忙把身上身外財物安置好,以免意外損失。有些女搭客就向天叩頭,合十百拜,祈禱神靈保佑性命安全,不給亂槍打死。兩名握短槍的兵丁保護著賬房,兩名握長槍的兵丁走出船頭,喝搭客鎮定。賬房先生給嚇得面如土色,因為這個地方從來沒有卡口檢查的,他為了怕亂槍打死搭客,就下令停船,這樣最多是錢銀貨物損失,生命可以保得住,既不能以武力對抗,只好硬著頭皮,和對方商量買路錢了。

  船停駛了。岸上的人就放下了兩張小艇,一張向渡船划來,一張向火輪划去。向火輪划去的是幾個武裝兵,負責監視火輪的行動;向渡船划來的是一個女兵,帶領一個小勤務兵,兩個持駁殼槍的兵。他們跳上渡船來就船頭船尾走一趟,那女的看見搭客縮成一團,駭得鴉雀無聲,不自覺地微微一笑。那小勤務兵緊隨女的身邊,手上握的駁殼的大機頭已攀起來,精神緊張,準備隨時保護他的同志。

  賬房先生跟隨著他們走上船頂,他看見前面佔領火輪上的兵向這邊那個女的做個手勢,那女的就微笑走下船艙來,賬房先生又跟下來。這個老江湖已經弄清楚了:他們是老八!不是撞死馬。但他還是耽著很大的憂慮。關於他們,他聽過許許多多互相矛盾的傳說,直到今天,才有緣面面相對。他一顆心像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好不難受。開聲說話又不知說甚麼好,怕說錯了得罪人;不說話又怕人誤會是甚麼陰險的反動派。他正在躊躇的時候,那女的對他說明了身份,又低頭對她身邊的勤務小兵說道:「亞成!你放下大機頭,等下失火嚇壞人!」那叫亞成的小兵就輕輕而純熟地放下大機頭。

  這些動作,蝦球看得眼也不眨一下。那女的約莫二十來歲,鄉下女打扮,陰丹士林藍短衫褲。她手上握枝小曲尺,這枝短槍的小巧機靈,就好像她這個人給搭客的印象一樣。她問賬房先生道:「你船上有多少軍火?」賬房先生答道:「有,有,有兩枝長槍,兩枝駁殼,還有,還有兩門土炮,已十多年沒有燒過了。」亞成忍不住叫道:「三姐,土炮很好!我們拿上去轟反動派的炮樓!」賬房先生道:「大姑同志,你們如果歡喜那兩門土炮,就隨便帶去吧,我們公司留下也沒有用。至於駁殼和長槍,我們是用重價買來自衛的,你大姑同志知道啦,河道不靖,宵小橫行,沒有幾枝槍守門口,搭客就不敢坐我們的船了。」那個叫三姐的答道:「你們公司的土炮、長槍、駁殼我們都不要!你們留下自衛吧!我想查一查你們有沒有替軍隊運輸軍火,我要看看你的貨艙。」賬房先生連忙答允:「得得得!大姑同志你隨便看!」他馬上打開艙蓋板,那兩個武裝兵就跳下去檢查一番。

  貨艙檢查完畢,沒有甚麼軍隊的軍火。他們又在客艙看看上牀下牀的搭客們,他們發覺一個尉級的軍官,那兵士來請示三姐怎麼辦?三姐走過去問那軍官道:「你是哪一師的?」軍官道:「我是一五四師的,因為母親病重,告假回鄉,我有差假證為證。」他交出差假證,三姐看了一看就交還他,對他說道:「你放心,我們不為難你。你們的部隊跟我們是死對頭,但我們不仇恨個別的軍官和士兵,不管你們曾經有意或無意打過我們。你幾時入伍的?」

  那軍官道:「抗戰前就入伍了。」三姐想一想,問道:「巫劍雄、梁世驥當師長時你已入伍了?在京滬廣增兩線打過仗?」軍官道:「打過的。」軍官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口吃吃答道:「我,我,那是因為生活,沒辦法呀!」三姐笑道:「你沒有做俘虜?」軍官道:「捉去又給放回來!」三姐道:「我們放回你們成千的俘虜,你們再去打内仗,難道不會受良心懲罰嗎?好好想一想吧!搵飯吃都要想一想吃的是怎樣的一碗飯呀!」

  那軍官給這幾句話說得滿臉羞愧。搭客們聽見那個官兵不分的三姐教訓那個軍官,看她那一副神氣,又和婉又嚴肅;她的說話又入情又入理,她的嘴角常帶笑容,她手上的小曲尺又那麼鐵面無私,她又何等明白世事,你欺騙她不得。龍大副坐了起來,林四海伸出他的舌頭,羅才抓抓他的腦袋,蝦球張開他的大嘴,那些當初誠惶誠恐的搭客,如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似的,都安定下心神,不再害怕甚麼了。

  三姐環顧搭客們,見他們那樣凝神注意她的說話,她覺得安慰。她讓那軍官揩了額上的汗,讓他想過一回之後再問道:「你自己經驗過了,我們的優待俘虜政策,一點也不假。有些竟給捉了三次釋放三次,做到情至義盡,叫你問心慚愧為止。為甚麼要這樣?因為我們是人民的隊伍,我們把你們當個別的老百姓來看待,總給條生路,讓大家回去做好人。這種寬大的政策,你們的軍隊能夠學麼?你們對自己的逃兵也槍決,何況捉到我們?你們到處殺害老百姓,剝削老百姓,你們軍隊的罪惡是數不盡的!人民恨不得食你們的肉、扒你們的皮,你們軍隊垮台的日子就在面前了!還不死心?」三姐說了這一大篇話,真是痛快淋漓。有些年輕搭客竟聽到忘了形,忍不住大聲叫道:「那些河呵雞雷打火燒太遲,最好現在就趕他落河去!」有的說:「撞死馬的隊伍有時還講點義氣,正規軍河呵雞比撞死馬還殘忍!大姑,你講的不錯!」

  那個議論國事走遍東南西北江的老人走近三姐的面前說道:「大姑,你們的隊伍,的確是秋毫不犯,不取民間一針一線!我活了六十幾歲,沒有見過這種有禮貌的隊伍。真不愧是仁義之師!古人說:百年後必有王者興!我知道不必等一百年,我六十幾歲也有機會親眼看見了!」三姐看見群眾這樣興奮,她自己也很高興。她看看手錶,已經耽擱人家幾十分鐘,就和眾人點頭告別,又轉身對賬房先生道:「喏!你聽清楚我的話!有在座諸位父老作證,我們沒有拿你們一枝槍,一粒米,一張鈔票,一件貨!你們賬房幾十億元的銀紙原封不動,你自已檢查有沒有少了一針一線?你亂報失就顧住你的老命!」賬房先生點頭鞠躬,不停口千多謝萬多謝。三姐回頭來對眾搭客道:「騷擾大家了!」說罷她就走上船頂去,向火輪上的同志們打手語,叫他們上岸。那老頭子向眾人讚嘆道:「簡直是生觀音下凡講道理!」

  蝦球好像做了一場好夢一樣,這時才醒了。他非常興奮。他一把拉大副的手道:「龍先生,去!跟這大姑去!」大副道:「跟她幹甚麼?」蝦球道:「跟她打游擊去!」大副道:「你這傻瓜,誰肯信你?」蝦球道:「去求她,她一定肯!」大副道:「你做事真魯莽,要思前想後才對呀!」蝦球道:「龍先生,你天天教我革命革命,現在有機會又不革了?」大副笑道:「你真是小孩子,條條大路通羅馬,難道一定跟她去才算革命嗎?每人站在各人的崗位好好幹,也是革命呀!」蝦球不理這番道理,他說道:「那麼我去了!」

  蝦球匆匆走上船頂去,正好趕著三姐打完了手語。他因為走得太急,上氣不接下氣,遇見三姐只叫了一聲:「大姑!」就說不下去了。三姐站定打量了他一眼,只聽他又叫了一聲:「大姑!」又沒有了下文。她和婉地問蝦球道:「到底甚麼事呀?小朋友!」蝦球這才說出他的來意道:「大姑;我跟你們!」三姐問:「跟我們?為甚麼呢?」蝦球道:「大姑,讓我跟你們打游擊吧!現在我不懂甚麼,學了我就懂了。我也受得苦,幾十斤東西也挑得動呢。」

  三姐笑道:「你叫甚麼名字?哪裡人?家裡有甚麼人?做甚麼事?搭船來幹甚麼?」蝦球就一五一十答道:「我叫蝦球,是台山人,爸爸是老華僑,在美洲做工,媽媽在香港紡紗,我在鄉下讀過初小,日本鬼來了就跟媽媽逃難到香港。媽媽搖紗一天掙得幾角錢,我們倆不夠吃,自己做過火柴盒小工,包過山楂片,後來做小販賣麵包。媽吃飽自己吃不飽,自己吃飽媽吃不飽,因此借一個機會走出來,到處流浪求生,這次搭船是跟幾個朋友到三邊墟去開茶室,不曉得開得成開不成,我決心跟你們打游擊,請大姑你收留我吧!」三姐道:「小朋友,你的決心是很好的,我很佩服你有這樣的志氣。我們也歡迎一切有決心跟我們一道走的人,但是,恕我現在不能帶你回去,因為,因為──啊,小朋友,你不要失望,革命的機會是很多的,隨時隨地都有機會的。你暫且到三邊墟去開茶室吧,先活下來,站穩腳跟,你就會認得很多朋友,你慢慢就會跟我們走在一起了。」

  蝦球道:「我失了這一個機會,再到哪裡去找你們呢?」三姐道:「這個你放心,我們的同志那個鄕下都有,只要你不做壞事,好好幹,你找不到我們,我們會來找你的。」三姐說罷就走下船艙,繞出船邊,蝦球還是戀戀不捨地跟在她的後邊。三姐正要跳下小艇,蝦球很自卑地在她後邊道:「你是看不起我!」三姐回過頭來望了他一眼,鄭重聲明道:「小朋友,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蝦球道:「我看出來了,你們看不起我!我做過扒手!我的額角上好像刻了字,到處都不受人歡迎!你以為我還看不出來麼?」三姐站定,深深望進了蝦球的眼睛,她吃驚他的坦白,也同情他的境遇,她過去也曾遇見過類似這樣的事情,但她還是決定不收留他。她安慰蝦球道:「小朋友,很抱歉我令你失望。因為我們根本還不認識你,也說不上了解你。我們不能冒冒然把你帶回去。千萬不要灰心!過去做過錯事也不要緊,誰沒有錯呢?千萬別對自己失望!再會了,小朋友,我希望很快我會再見到你!」三姐說罷拍拍蝦球的肩膀,就跳下小艇划開去了。蝦球跟眾搭客們一直目送小艇靠岸。

  船上的鐵板敲響了兩下,火輪又把這三洲渡船繼續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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