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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渡船

  蝦球在渡船開身之前,走到黃沙附近去看看亞娣,跟她話別。順便問問蟹王七的近況。他走去走來找不到亞娣,還是亞娣先看見他,大喊一聲:「蝦球!」

  蝦球聽見亞娣的聲音,回頭看見她從艇中走出艇頭,他就轉身走近亞娣艇,應道:「娣姐,我找許久不見你。」亞娣道:「你這麼快就回來了!發了財啦?」蝦球道:「還說!我幾乎淹死了。軍艦在海上沉了,我們少數人游上岸來。」亞娣道:「真的嗎?好險啊!」蝦球道:「船沉不死。我學乖了!」說著就踏上小艇去。九叔、九嬸也向他問長問短。亞娣問他學了甚麼乖。蝦球道:「我舊時常聽我媽說:日久知人心,路遠知馬力;我現在才明白這句話的道理。」

  亞娣道:「甚麼?你說呀!」蝦球道:「鱷魚頭不是好東西!我今天才曉得。」亞娣道:「啊呀,我當你學了甚麼乖,原來是這件全香港都知道的事。鱷魚頭不是好東西,誰不曉得!他殺人不眨眼,誰說他是好東西?你當他是好人嗎?」蝦球道:「是呀!誰曉得他是壞在骨頭裡呢!嘴巴上塗糖,肚子裡藏劍,我們怎能一下看得出來呢!」亞娣笑道:「你差點把性命送掉,學了這個乖,花的本錢真不少哩。快說,他怎麼待你來!」蝦球就一五一十地把他的經歷告訴亞娣,提到牛仔的死亡,亞娣也難過。亞娣狠狠道:「他們那批傢伙,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你不記得他的徒弟王狗仔嗎?他在香港不是幾乎害你跌死在鯉魚門外嗎?你不記得那次出海釣魚的事了?」

  蝦球道:「怎麼不記得。王狗仔吞騙了我爸爸的錢,我恨死他!」亞娣道:「那麼你現在怎麼打算?」蝦球道:「我跟幾個朋友到鶴山去開茶室,再過兩點鐘就開船了,我特來問問七哥有沒有消息。」亞娣道:「他的消息嗎?多得很呢。他昨天跟鱷魚頭出來……」蝦球道:「鱷魚頭回來了嗎?」亞娣道:「回來了好幾天了,一直躲在黃埔,最近才出來開會。」蝦球道:「你怎麼曉得?」亞娣道:「七哥來說的,還說他又當了甚麼保安圑長呢。」

  蝦球道:「七哥還說別的甚麼?」亞娣道:「他還說,他還說……」蝦球等了半天,亞娣沒有說出來。九叔、九嬸縮到船尾去了。蝦球看見亞娣的臉色沉下來,不曉得為甚麼,追問她道:「還說甚麼呢?」亞娣這才說道:「他說,他打算跟亞喜結婚。他還問我好不好?」蝦球高興道:「七哥請飲喜酒?可惜我吃不到了。」亞娣半晌不說話。蝦球道:「你見到七哥時,替我恭賀他,說我到鶴山再寫信給他。」亞娣問:「你跟的是甚麼三教九流?」

  蝦球道:「幾個都是好人。其中一個讀飽書的龍先生,他教我好多道理。有些他說不能亂對人講,講了會挨殺頭的。」亞娣道:「有這樣厲害?」蝦球悄悄在亞娣耳邊道:「別告訴人,我們要去革命了!」這句話弄得亞娣莫名其妙。她睜大她的眼睛問:「革命!革命是甚麼東西?吃不吃得的呀?」蝦球眨眨眼睛,挖盡心思,也想不出怎樣來答覆亞娣這句問話。

  革命!革命是甚麼?莫說亞娣不懂,蝦球又何曾懂了呢。只不過他聽了龍大副講了幾天的革命道理,在一些書刊中又常常看見這兩個字,他就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認為抱著一個除暴安良的心去做無論甚麼事,開茶室也好,打游擊也好,做小販也好,碰到犯眾憎的人就揍他一頓,專門打抱不平,這樣好好幹下去,就是革命了。所謂好好幹,又是怎樣個幹法呢?打游擊如何打法?打了又有些甚麼特別的好處?他還不十分摸得清楚;說到除暴安良,哪些人才算得暴?哪些人才算得良?他也很難看得出來。他記得小時候在香港看一次電影,對於電影中的人物,總喜歡把他們分為「好」的一類和「壞」的一類,自己不清楚,就問問旁邊的大人道:「喂,這個騎馬的鬍子是好人還是壞傢伙?」人家說「好」,他就放心;說「壞」,他就憎恨這個角色,電影放到人家打死壞人,他就拍掌高興。今天他的革命觀念,就包含著做好人好事的意思。既然決心做好人好事,即使是開茶室當小夥計,不是也可以做一個好的夥計麼?這些,就是他腦海中模模糊糊的革命觀。他對亞娣說:「我們要去革命了。」也就是指的這些意思。但要他更具體說出來,他就不會了。所以,亞娣跟著問他:「革命!革命是甚麼東西?吃不吃得的呀?」他就只有張開嘴笑笑,說不出個道理來了。

  蝦球呆了半天,終於這樣自作聰明答道:「革命,我也不曉得怎麼革法;看見人家怎樣革就怎樣革。總之,這不是一件壞事。書上那樣印出來,龍先生也是那樣講。」經這一說明,亞娣才知道「革命」不是一件吃得吃不得的東西。她也懶得去再想它了。亞娣這個人,對於世界上一些她還不懂得的東西,她就慣會本能地用「吃得吃不得」的秤來秤它,看它夠不夠秤。能夠吃,就會使人不餓,不瘦,不病,有力氣做活路;有了活路,就能夠活;能活,才能唱鹹水歌,談情說愛,生男養女……一切的一切,都先要講吃。從她的曾祖父的曾祖父算起,沒有一個不是為這個「吃」勞碌了一生。蘿蔔頭在香港時,他們冒險走西貢、走南頭,幾乎給打死,還是為了吃。她問蝦球「革命」吃不吃得,可不是一句笑話哩。

  蝦球猛然想起鶴山渡快開了,他就站起來大聲告辭道:「九叔、九嬸,我走啦!」九嬸道:「蝦球,撈起世界莫忘記我們啊!」九叔道:「發了財回來看我們呀!」蝦球道:「一家一定!」他低頭向亞娣道:「娣姐,我走啦!」說罷三兩腳就跳上木浮橋,快步走上馬路,急急趕回鶴山渡頭。亞娣目送他直到看不見了,站在艇頭老半天才走回來。

  蝦球回到鶴山渡,大副問他去哪裡來。蝦球裝一副怪神氣的樣子說:「我跟一個艇家女亞娣談了半天革命!」大副笑問:「哦?她懂嗎?」蝦球道:「她不懂,她問革命吃不吃得。」大副笑道:「不懂不要緊,總有一天她會懂的。日本鬼子的飛機還沒來投彈,哪個老百姓知道甚麼叫警報!後來一陣嗚──嗚──嗚!她們就會說警報警報!三五年之後,那個亞娣上了學校,她就懂得革命給她的好處了!她那時會知道:革命何止吃得!還穿得,住得,行得,看得,聽得,樂得呢!」

  蝦球聽了大副這句話,他想不透「革命」怎麼會吃得,穿得,住得,行得,看得,聽得又樂得的呢?他就問道:「龍先生,你的話我不大懂!」龍大副一來因為工作徬徨,旅途寂寞,二來因為林四海、羅才兩人一副小商人頭腦,話不投機,他就寧願跟蝦球海闊天空,大發他的理論。他講的真是頭頭是道,而且措詞通俗,適合蝦球領悟的程度,蝦球就像鐵給磁鐵吸住一樣,跟他問長問短。現在他們正等開船,閒得無聊,兩人就登上船頂的一角,坐下來一邊展望長堤的景物,一邊談論革命果實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東西。大副從「革命策源地」講到華僑,從華僑講到孫中山的革命歷史,從民國建立講到十三年國共合作,從黃埔建校講到北伐,從北伐講到寧漢分裂……講到這,大副不講了。他嘆了一口氣道:「蝦球,我不講了。我唱首歌給你聽吧!」跟著他就唱那首北伐時最流行的「打倒列強!打倒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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