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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


  伯宣问:“为什么缘故?”

  文锦道:“听说今夜媚月阁动身上天津,她家奶奶不免要亲送上船。我晓得他内务府办差忙碌,自然没工夫来了。可笑琢渠虽然处处精刮,有这奶奶替他丢冤枉钱,也是循环报应。不过那媚月阁一生积蓄,都断送在一个唱戏的身上,未免太犯不着,这一回摆碰和台,听说都是琢渠夫人垫的本。无奈时运不济,又蚀却二千多块钱,还拖了一屁股的债,现在她预备上天津去做生意。我恐她这种脾气不改,到底做不好的呢。”

  他一边说着,伯宣的脸却逐渐红将起来。文锦陡然想起媚月阁曾跟过伯宣,这些话不该在他面前说的,一时颇悔自己粗心,只得岔开去用别话搭讪道:“我们几个人,真算得是老姘头了,没一次筵会不叙首的。这一年来少了个钱如海,起初几月,我们好生不舒服,现在到也惯了。但以后不知轮到谁死?死了之后,光景大家又要少兴呢。”

  俊人笑道:“你这胖子,永远没好话讲的。提起如海,听说现在他两个女儿,都不十分规矩。有个朋友,亲眼目睹她们在白大块头的台基上走动,真把老海死后的面光都扫尽了。”

  伯宣道:“我还听得如海的夫人,也和一个账房先生有了来往,真所谓上不正下参差,一家门弄得昏天黑地了。大约如海生前作点儿孽呢。”

  文锦道:“如何不作孽,吞没许多人的血本,死后还重要害人,该得这个报应。”

  众人听了,都又想起当初富国保险公司这件事来,彼此不免嗟叹了一阵。忽见琢渠跄踉奔入,还带着一个朋友。俊人见了他,笑说:“琢渠来了,适才老魏料你不来的呢。”

  琢渠道:“为何不来?”

  文锦道:“你们今晚不是送媚老二下船么?”

  琢渠笑道:“她又不往长江,要半夜开船。她趁的天津船,在午前十点钟时候,早已开出去了。”

  文锦猛然道:“哦。”

  众人都又笑他糊涂。琢渠同来的朋友,大众都不认识。琢渠代他们介绍说:“这位便是齐观察的八少爷。”

  众人一听齐八两字,就知他是个有名的嫖客,心中暗佩琢渠结交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却也大不容易。枢世、励仁更争先向他问讯。励仁道:“八少爷大约认不得我?贱姓施,名唤励仁,从前老太爷在日,同敝老师张文襄公很要好的,所以我们还算得世交呢,一向失于问候,今天有眼不识泰山,尚求八少爷原谅。”

  枢世也含笑上前道:“贱号詹枢世,当初曾在老大人幕府供职,文字之间,颇蒙赏拔,名虽分乎宾主,谊实等于师生。那时候已闻八少爷天资绝世,仪表超群,惜未得瞻丰采,今日相遇,何幸如之。”

  齐八听他两上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自己素昧生平,也不知怎样回答他们方好,只可点头含糊而罢。你道齐八的声名,因何令他们倾倒若此?原来齐八单名一个麟字,他父亲死后,分给他的遗产,也不过是些房屋田地,总数不到二十万银子。他的名望,却由他姨太太身上而来。因他的姨太太,名唤玉玲珑,便是前书初嫁刘道台,后从君如玉,最后又跟小松这个宝货。隔不几时,她觉小松那里挥霍,未能遂心,又出来重操旧业,得遇齐八,意欲娶她回去。她敲齐八的竹杠,要他买十万块钱金刚钻,方肯跟他。齐八哪有这许多现款,不得已将产业做押款,押了十万元买金刚钻,以遂玉玲珑的要求,于是玉玲珑答应嫁他。齐八的阔名气,也就此出了。

  不意玉玲珑的身子,早日遭蹋过甚,究竟是血肉之躯,不比铁打的,所以暗地已种下痨瘰的根子。自嫁齐八之后,又不肯节欲养身,渐渐的咳嗽咯血,露了病状。齐八虽替她请医服药,其奈病根深固,不是药方所能挽回的,未几就玉陨香消,魂归瑶岛。可怜她争天夺地,向齐八要来的十万金刚钻,仍不免撒手还了他。但齐八正当两下心热似火的当儿,怎不心如刀割,痛裂五内。起初意欲就将她遗下的十余万饰物,变价治丧,大大的阔他一场,后被人家朋友相劝,说办丧只须不落人后,大家看得过,就可安慰死者于地下了,无谓的阔绰,实是浪费银子,有钱何不多为她请僧道超度超度,岂不更有益处。齐八依他们之劝,虽不尽数办丧。

  然而出殡这天,就仪仗一项,也化却数千银子,以致大出丧哄动远近。齐八的名气,也格外开阔了。事后家人恐他悼亡心切,在家郁出病来,故劝他出来游玩散心。不知怎的被琢渠巴结上了,现在伴他到王宝玉处,众人都已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彼此未识丰采。励仁、枢世两上,更滔滔不绝的与他叙旧。但齐八乃是个纨子弟,哪顾着老子作官时的许多事迹,被他们缠得好不难堪,自己又无言答对,恨只恨已进了房门,不能脱身逃走,一张脸却只顾红起来。伯宣知趣,慌忙邀他上坐,同他叙些久仰幸遇的话。詹、施两个见有主人攀谈,他们也不便岔口了。移时排开台面,齐八不肯坐席。伯宣说:“我们神交已久,请坐何妨。”

  琢渠也殷勤相劝,齐八情不可却,只得坐了。他不肯坐,就为怕励仁、枢世两个。但这二位仁兄,偏偏喜欢挨在他旁边,主人进酒,他二人便一个捞瓜子,一个送杏仁给他,弄得齐八答了这个礼,答不了那个礼,爽兴不答他二人了。他两个还以为齐公子一见如故,自鸣得意,又将齐观察生前遗泽在民,滔滔不绝的大发议论,将阖座的谈风岔断,齐八为之大窘。幸亏不多时,他们叫的局来了,弹的弹,唱的唱,方把二人的话头止住,两排局散,齐八也不敢再坐的了,对琢渠使个眼色,琢渠会意,招呼伯宣,附耳讲了一句话,说要告辞了。伯宣说:“此地有烟,何不这里吸了!”

  琢渠笑道:“老八不惯用别家的烟具,故而必须要走的。”

  伯宣不便强留,琢渠陪齐八同来,现在仍伴他同去。伯宣亲送到门口外边。可笑励仁、枢世两个,也跟着送出门口方回。到了席上,又盛称齐公子慷慨好客,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俊人见他两个胁肩谄笑,丑态百出,在齐八未走之时,已看得牙痒痒地很觉难熬。现在齐八走后,他们还说长道短,仿佛齐观察的一生行径,他们都熟悉得很,然而所论的又大都文不对题,缠七夹八,口中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了一声道:“照二位说来,齐观察生前,大约他同你们十分要好的了。”

  詹、施二人听了,都笑逐颜开的道:“这个何消说得。”

  俊人笑了一笑道:“因何那老八见了你们,都同不认识的一般呢?”

  二人听说,不觉脸都红了。励仁强笑道:“那时候光景他年纪还小,不懂时务呢。”

  俊人哈哈大笑道:“这般说,老八今年已有二十开外年纪,你说他不懂的时候,至少也在十五六年以前,你说老齐升任两广巡抚时,曾在他幕府办事,这句话还不到十年,那时候你们不是在康中丞公馆中当记录么?”

  励仁等本是信口开河,现被他当面盘驳,未免太没下场,只得强辩道:“这是你记错的。”

  幸亏有此一驳,他二位就此不敢再吹牛了,直到终席,台面上安静许多。酒后开场牌局,共坐两桌。俊人轧出局外,伯宣拖他吸烟,两人对横着,又提起他奶奶打丫头这件事来。伯宣说:“诸事拜托你费心。那丫头解公堂,我们自己可不到堂了。堂上判决罚多少钱,和律师费,一并向我算就是。”

  俊人点头答应。散时候,伯宣又千叮万嘱,要教俊人竭力。俊人不敢负他之托,出了清和坊,便打算替他弄一个律师,做堂面上的代表,这是少不得的。他今天并没坐包车,便唤一部黄包车坐了,没着大新街朝北。刚走到垃圾桥面上,忽见对面也来了部黄包车,车中坐着个女人,用线毯兜着头,只露出一张面孔,两眼半开半掩,仿佛要睡去光晃,坐在车上,也前仰后合。俊人一见,吃惊非小,原来这不是别个,就是俊人的二姨太太无双。她虽然睡眼朦胧,没瞧见俊人,然而俊人岂有瞧她不见之理。

  这几天俊人因卡德路姨太太身子不甚舒服,所以无双那里,已好久未曾去了。今天忽见她深夜出来,不带一人,又头兜着线毯,这般模样,怎教他不大起疑惑。即唤黄包车夫掉头,跟在无双的黄包车后面,转弯抹角,亦步亦趋,直跟她过洋泾浜,到法界沿大马路朝西,到宝昌路一条弄口停车。俊人的车,也跟着停了。正摸车钱间,不意无双并未下车,仍命车夫拖进弄内。俊人已跳下车,势不能仍坐上去相从,只得赶紧给了车钱,拔脚跟进弄内。遥见无双已下黄包车,在一家石库门前叩门。俊人不敢上前,远远站开,见那石库门开了,无双进内,接着门又砰的闭上,黄包车退出弄口,俊人方敢上前,仔细看这宅子,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明明是个小房子模样。

  俊人此时不由醋火中烧,气往上冲,意欲闯进去,当场捉破他们。又恐里面人多,自己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倒吃了他们的眼前亏。但这种事,惟有眼不见的为净,倘若亲眼目睹了,无论你怎样的大气量好耐性,未免都有些酸气勃勃,面红眼赤,这是心理学上的作用,做小说的可说不出原理来。此时俊人站在门外,心中好似虎邱山上的吊桶,在里面七上八下,又气又急,不知怎样是好。暗想我自娶无双以来,整数的不必说,就是零碎的也用不少,那堪我花了钱,却让她在这里同别人借小房子,这件事教我自己也未免对自己不住了。现在天网恢恢,她的奸情,已落在我眼内,我焉能再饶放她,况已跟到这里,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敲门进内,当面捉破他们,好在我自己不是没有势力的人,就使闹出事来,打到巡捕房,我也不致吃亏。他们乃是奸夫淫妇,做贼的先要心虚,听得我进去,一定吓得魂也没有了,还敢同我抵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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