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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主意既定,正待敲门,猛然间里面哭声大作,又听得有人顿足哭骂,是个女人的声音。俊人不觉一怔,他没听仔细谁的哭声,以为自己姨太太,被人欺侮着了。俗语说,臂膊都是朝里弯的,他一时又心疼起来,恐无双受了别人的委曲,急于奔进去相救。忙把大门一阵子乱敲,惊动里面的人,不知何事。一个娘姨出来开了门,看见俊人,怪声怪气说道:“咦,原来是倪老爷。”

  俊人却认她不得,但以为无双小房子内用的人,自然认得我的,更觉十拿九稳。厉声问道:“倪公馆的太太在哪里?”

  娘姨回说在楼上。俊人听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闯上去。娘姨弄得莫明其妙,呆呆看着他,开口不出。俊人走上扶梯,那一上一下的房子,原没多少曲折,扶梯尽头,便是房门,俊人此时早已横字当头,如无人入之境,预备见男的打男,见女的打女,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方泄胸中之恨。所以一见房门,就火往外冒,揭门帘直闯入内。岂知刚跨进房,见里面黑压压的,有许多人在内。和他自己意料,只一男一女的相反,虽有一个男的,却坐在墙脚边,垂头丧气,其余都是女人。一个女的正在地中间顿足号哭,许多妇女都从旁相劝。虽然也有无双在内,却在相劝之列。俊人见了,情知自己看失眼。这不是无双的小房子,也许是他朋友家中。欲缩脚时,可已不及。房中一班人,都已看见了他。有几个认得他的,齐声道:“咦,这不是倪家姊姊的老爷么!”

  俊人听他们叫穿了,如何再退缩得转,真是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进既不能,退又不能,好生窘迫。无双也看见了他,心中不胜骇异,慌忙奔过来,问他何以来此?俊人自然不能再说,今儿做侦探,特来捉破你的小房子这句话了。幸亏他足智多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假说我适才回转公馆,听他们说你刚到这里来,所以我特地找你来了。无双一听,暗觉纳罕,自忖这里地方,家中没人知道,缘何他倒晓得了?当着人前,不便明言,只可含糊答应。里面那哭的女子,和那垂头丧气的男人,此刻见有客来,倒也不能不揩干眼泪,强打精神,过来邀俊人房内请坐。俊人可认不得他们,无奈半个身子,已跨进了房,就此缩出来,未免太没意思,得他们相邀,也就趁势进内,坐在椅子上。那一班女子,有几个怕生的,都缩得老远去偷看俊人。还有几个老口的,却围住俊人,叫他:“倪老爷,幸亏你来了,这里老五和小老二淘气,哭的不得了,我们大家没法子劝住她。幸得你一来,她才自己住了哭。你若早来一刻,更可省却我们劝她多少话呢。”

  俊人看看她们,没一个认得的,不过他可是一个色中饿鬼,见了这许多女人,莺声燕语,环绕着他,不由心中乐极,大张着口,笑得同庙里的弥陀菩萨仿佛,浑忘自己身子在那里了。但这里的一男一女,两个主人,被俊人无缘无故,突如其来,而且身入重地,直闯进他们的内房,所为何事,始终没有说出,彼此都异常纳闷,又不便当面相问。两个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无双也心中诧异,看俊人如此模样,倒像是特地来寻他们开心的,不由心中不受用起来,气鼓张嘴,对俊人说:“我们回家罢。”

  俊人也想起自己是一个不速之客,这里主人的姓名,还没知道,如何可以再在他们房中盘踞不走,若无自己的姨太太在这里,那无故侵入人家的罪,也犯定了。于是慌忙站起身,对众人笑了一笑,无双也向这女主人老五和他男的小老二点头告辞,再与众姊妹道一声明朝会,夫妻两个,一同下楼出门。无双仍用线毯裹头。俊人问她:“这里究是谁的家里?那老五是谁?你为何半夜三更,这般模样出来?”

  无双不睬他。俊人只得跟着她出弄口,唤两部黄包车坐了,一先一后,仍和来时一般模样,不过来的时候暗地追随。去的时候,变作明中保护罢了。俊人经此一个打岔,老实说,伯宣托他之事,已不在他心上。现在陪着无双,势不能不送她到爱而近路公馆中。无双无端被丈夫逼回家去,当着许多小姊妹面前,未免坍台不下。所以坐在车中,已自哭起来了。俊人可不曾知道,到得家中,方见她两眼水汪汪的,面上也有泪痕,晓得事情不妙,赶紧笑脸上前,问她路上可冷?你有大衣,因何不穿?却拿线毯披着。这个老五,究是何人,为何我从来没见过呢?无双仍不言语,只见她嘴唇一瓢,两眼一挤,就是两颗珠泪,滚了下来,俊人好不心疼,拍拍她的背,抚抚她的头发,连声叫她:“宝贝,你今天为何生气呢?莫非我亲自来找你,找错了吗?我因多天没见你了,心中记挂你,知道你不在家中,所以到那边去找你回来的。这是夫妻要好,爱情深笃的缘故,你为何倒反生气呢?”

  无双一听这话,倒也像的,心中十分怒气,顿时消却八分,此时也不肯再给他阴乾大吉了,一边哭一边说:“我又不逃走,我又不干什么私事,姊妹家中,难道去不得的,要你跟紧着我做什么呢?”

  俊人笑道:“这是哪里话,我难道还不相信你。无论到哪里去,我也放心得下的。今儿实为记挂着你,所以来寻你的,别无他故。”

  加上这一句迷汤,又把无双的二分余气也消完了,揩揩眼睛,对俊人道:“照你这种男人真是世界上少有少见的。不来时候,可以丢我一两个月不来问信。一来又这般性急,一刻工夫都等不及的,不知什么脾气?”

  俊人哈哈一笑,这场淘气的问题,就此告终。俊人又问这老五是谁?看上去颇为面善,一时意想不起来了。无双道:“难怪你要不认得她,连我也有许多年没同她见面,还在一个月之前,同她来往的。初会时候,我也几乎想她不起,你道她是什么人,就是当初我在生意上,和我同院的林红珏,他住楼下房间,你不是称赞他们唱小曲很受听吗!这句话光景有十多年了,你一时哪里记得起来。”

  俊人一听,拍手道:“对了,她不是一共姊妹两个,都是很爱喝酒的么!听说她嫁了个做律师翻译的袁伯良,适才你们叫他小老二的男子,又是什么人呢?”

  无双笑道:“就是他丈夫了。”

  俊人摇头道:“不对,那袁伯良我也有一面之识,是个长大汉子,那人身材细小,像是个拆白党模样,怎说是他丈夫呢?”

  无双笑道:“原来袁伯良你也相识的,说来话长得很呢。原来那林红珏大约看官们还耳熟能详,讲这小老二,却也不是生客,即前书中徐润生便是。红珏自与他私识以来,异常亲爱,所说红珏有个前欢,名唤吴筱山,因恋爱红珏,失业回家,受尽艰苦,后来路过上海,欲与红珏相会一面,红珏忍心不见,以致筱山饮恨而去。这件事有他们借小房子所在的二房东,心内明白。因现在她同润生住的小房子,便是从前筱山所借,一切床铺家具,无一不是筱山置办,如今鹊巢鸠占,在这方面固然快乐,但那二房东却深恐筱山衔恨在心,到她这里来寻她们报仇雪恨。别的不打紧,惹出大乱子来,自己这一件红衣裳,如何脱卸得下。因此时常劝红珏搬常红珏被她噜苏不过,只得搬了一处所在,虽然仍借一间楼面,却是很干净的弄堂,前后楼窗相对的两家,也是堂子中倌人和恩客借的小房子,平时颇为清静。红珏和润生两个,都甚乐意。

  那润生家中虽有一个哥哥,和他老母,究竟小户人家,房间那有这里小房子内布置整洁。润生得居天堂,就此乐不思蜀,成日的在小房子中窝着了。红珏心如火热,见润生住在这里,自己怎舍得不陪伴他,除非遇着伯良回家的时候,她方归去。伯良一走,她又来了,仿佛家中是她和袁某借的小房子,小房子倒反变作自己住宅了。好在家中那个老娘姨,是她十几年的用人,还在她做生意的时候,帮到现在,吃过堂子饭的人,都善于随机应变。有时伯良回来,不见红珏,她自有一种花言巧语,哄得他豪不疑心。所以伯良始终不晓得她女的有了外遇。也是伯良外间应酬太忙,身子常在妓院内周旋,回家的时候甚少,所以由他老婆外间胡作乱为了。现在伯良在堂子内,又有一个时髦倌人肯嫁他,伯良颇觉为难,因他娶红珏的时候,答应不再纳妾,如今又要讨小,恐红珏不肯答应。

  那倌人名叫王巧林,年纪近三十了,资格颇为老练,手中也着实有些。她想嫁人,倒不是惚浴主义,因见伯良也是个精明人物,况已相好多年,自料嫁了他,日后不致吃苦,所以才发生下嫁的问题。伯良想,这是一块淌来肉,固然落得吃的,失之可惜,因此不免左右为难,只可在巧林面前,含糊答应。对着红珏,又虚心不敢开口。巧林是何等人物,见他迟疑不决,已知他怕的红珏,自己故作不知,三天两头的问他,可曾打定主意,伯良更为难了。有一夜他回去时,红珏尚未来家。老娘姨说:“奶奶才走出去,不到十分钟呢。她只当少爷要回家吃晚饭的,所以特地烧了一只鸭,后来等不耐烦,才用的饭。小菜一个人吃不下许多,剩的都给我们吃了。垃圾桥杨公馆请她吃半夜饭,她深恐你少爷回来,所以挨到现在才走的。不意她一走,你倒来了,让我去唤她回来罢。”

  伯良道:“这倒不打紧的。”

  娘姨即忙坐黄包车,到垃圾桥杨公馆中唤红珏,但她究竟是不是在杨公馆内,伯良既然相信了,看官们大约都能会意,也不须做书的替她戳穿西洋镜咧。伯良靠在榻床上等他奶奶,自己心中却在那里盘算,今天欲早些回家的,因被巧林留住了,不得脱身。我原晓得红珏在家要等我的,现在她等不及走了,少停回来,一定又要做面做孔,那句要紧话,又没机会可以说了。一方面巧林又几乎逼杀我,真教我难做人呢。转着念头,呼了支雪茄烟,红珏回来了。一上扶梯,就听她的声音嚷道:“你好你好,今朝还想到回来呢,人家恭候你回家晚膳等够了,杨家请我吃半夜饭,我刚到那里,屁股在他们凳上,还没坐热,你们又来逼死逼活,逼我回来了,真是什么路道。”

  伯良听了,免不得笑脸上前,博她的欢喜。正是:欲藏水性杨花迹,故把蹊跷模样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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