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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第四十二回 强迫分产贫士毁 家诈欺取财律师入狱

  再说晰子、运同二人找寻律师。本来晰子相识的律师很多,只因平日一班人都晓得晰子是个公正绅董,所以人人敬重他,若知他暗中要谋夺一个贫士的产业,岂不将他这张假面具撕破,将来不免留下一个话柄,故晰子始终不敢请教相熟的律师,却由运同另外举荐了一个姓甄名唤文章的大律师,也是留学日本毕业回国的法学博士,很有些名望,委托他讼案的人极多。他们去的时候,恰有一个少妇在甄律师写字间讲话,见有人进来,那少妇顿时住口不言。甄律师对二人看了一眼,说声请坐,又对那少妇道:“不妨事,你说你的便了。现在你的意思,还是听他受三等有期徒刑的裁判呢,还待怎样?”

  晰子看那少妇,虽然梳着条辫子,打扮得像十七八岁的女儿模样,但估量她年纪,却有三十以外,身段苗条,衣裳紧俏,显见得是个尤物,不过看她脸上,即深锁眉尖,双痕界面,似有重忧的一般。她听律师说完了话,呆呆想了一会,才道:“不知律师先生可有什么法儿挽回?所说的三等有期徒刑,不是要监禁三年么?教他年纪轻轻,那能吃得起三年苦呢?”

  律师道:“原为着这个,我也很替你们担忧。当日你托我替他辩护的时候,我原想极力替他开脱,无奈他自己当堂供认,从前曾骗过杨绅之女这几件首饰,变钱化用,略诱与略取,二罪俱已成立,犯刑律五百五十五条和六百另六条之规定,应受三等有期徒刑,教我也无能为力。你若想挽回使他无罪,除非大总统下令特赦,别人恐没有这般力量罢。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不过须要花四五百块钱,向裁判官一方面运动,将略诱改为和诱,就可把罪名减轻不少。那时监禁多则一年,少则六个月,就可出来了。”

  少妇惊道:“为何用了钱,仍旧要监禁呢?”

  律师道:“这个自然。所以一个人不犯法最好,犯了法既要化钱,还不免吃苦呢。”

  少妇叹道:“咳,他从前骗来的几件首饰,一共值不到一二百块洋钱,现在倒要蚀却四五百块钱去运动,仍旧还要吃官司,本来呢,他犯了这件事,我也可以不管,皆为他年纪还轻,只怕吃不起苦头,但望有可以想法子的机会,必须替他想想法子。现在照你这般说起,还要四五百块洋钱,教我那里拿得出呢!谢谢你,可以减少些吗?”

  律师摇头道:“少一个不行,而且事不宜迟,后天就要开庭审判,所以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送进去的。若待裁判定当之后,任你有钱,也恐没处花咧。”

  少妇低头不语,踌躇多时,才说:“照此说来,只好让我回去想法,明儿再来给你回话了。”

  律师道:“很好。”

  少妇走后,律师把桌上摊的法律书,一一收拾,放在书橱里。然后载上眼镜,先问了晰子的名姓,又问运同。运同笑道:“我叫卫运同,前几天还和大律师在张伯翁席上会过的呢。”

  律师也笑道:“哦,原来是卫先生,请你原谅,因为每天委托我代表的,常有四五十起,接头的人,自早至晚,极少也有一二百名,所以往往容易忘记,还求先生切勿错怪。”

  运同、晰子二人听说,不期然而然的,彼此都看了一眼,口内不言,心中暗想:瞧不出上海城内,还有这样一个红律师,大约他交游很广,法律程度也高,怪不得他适才对那妇人说,能向审判官运动,可见得他手势非常之大,我们托了他一定无往不利。当下晰子便向律师道:“弟等久仰大律师盛名,适才又闻卫君谈及大律师精通法律,熟悉案牍,因此特地奉访。”

  甄律师不等他说完,也不答他的话,自己在怀中摸出一只打簧金表,先拨动弹簧,在耳边听了一会。听罢之后,又按开表盖,看了一看,疾忙按电铃唤进一个小厮,问他会客间内可有别客?小厮回言,有许多人等在那里。律师道:“你请他们略坐一会,我这里讲完话,就有空了。”

  小厮答应下去,律师又对晰子道:“是是。不知有何见教?”

  晰子见他这般忙,不敢多讲浮文,便道:“因我有个朋友的亲戚,被同堂兄弟吞没遗产,我等代抱不平,意欲求大律师写封信给他堂弟,令他将产业平分,若不依从,就拜烦大律师代表起诉便了。”

  甄律师听到遗产二字,还道是桩好买卖,不禁笑逐颜开道:“很好之至。但不知汪晰翁可晓得他们遗产有多少?”

  晰子道:“为数并不甚多,只有价值数百元的一所房屋而已。”

  律师听说,颇为失望,正色道:“数百元吗?当事人可在上海?”

  晰子回说:“现在上海。”

  律师道:“如此请你明儿教他同到我这里来,以便研究。还有价钱,也须先讲明白了,免得后论,我这里明日还须上堂,请你饭后两点钟来罢。”

  说毕,又按电铃。晰子还待开言,运同暗将他衣角拖了一拖,晰子就不做声。两个人同出了事务所,运同道:“这律师架子太大,我们另找别人罢。”

  晰子道:“交易太小,自然他不肯迁就了。不过别的律师都没他这般忙,想必本领也不及他,我们务必要请教他。他虽然不肯迁就我们,我们何妨迁就他些。明儿饭后,我和你同到令亲处,带那人同去会他便了。”

  当日二人也不再到咸时处探望梅丐,就分道扬镳,各回家内。次日,晰子因须和梅丐接头说话,饭前便邀同运同到咸时家内去,恰值咸时正和严氏闹得天翻地覆,梅丐却横在他新搭的板铺上吃糖炒栗子,栗子壳吐满了一板铺。因他睡露天大床惯了,睡在铺上,仍当做睡在地上,懒于抬身吐壳。便是咸时夫妇的口角,也因他而起。咸时容梅丐住在家内,严氏本不赞成,但梅丐若能自己安分些,倒也罢了,无如手脚毛惯了的人,要他不偷东西,可真是件难事。梅丐见严氏在内做晚饭,咸时出去泡水,客堂中没人的当儿,不觉技痒难熬,不知如何,被他把观音菩萨面前供的一对铜蜡扦偷出去当了,买了许多吃食东西回来,塞在枕头底下。当夜咸时夫妇都没觉着,造化梅丐大嚼了一夜。第二天严氏起来,到菩萨面前上香时,才知失去了铜蜡扦,不觉叫唤起来。咸时闻声出视,他夫妇俩明知此事必系梅丐所为,但事已至此,竟也奈何他不得。咸时教严氏别做声,自己认晦气罢。严氏不依,两个人就此大闹。

  梅丐睡在板铺上,吃了这样,又吃那样,只当没有听见。晰子、运同二人来了,咸时夫妇才各住口不争。严氏不愿意看见运同,躲入后房去了。晰子将梅丐唤起,盘问他的家世,原来梅丐名叫梅芝璜,他堂弟名唤芝清。现在芝清所住的房屋,果系祖父遗传,未曾分析。晰子十分欢喜,随即教了芝璜许多说话,令他承认与晰子、运同等都是朋友,少停见了律师,不可露出乞丐本相。大凡不上进的人,教他好样,永远学不会。教他坏样,一学就会。此时晰子教芝璜说谎,芝璜一一点头理会。晰子又命运同充作律师,向芝璜盘问口供,芝璜对答如流,晰子好生得意,邀咸时、芝璜二人同往附近酒馆中吃中膳。咸时因店中有事,辞谢不往。晰子、运同带着芝璜到一家饭店铺中叫了许多大鱼大肉,请他饱吃一顿,然后到同甄大律师事务所,恰值甄律师上堂未回,只得在会客室中等候。

  晰子看这会客室,十分狭窄,只有四五人可坐。更奇的,昨天在律师口中听的话,仿佛这会客室内,自早至晚不绝人的,今儿可巧连鬼影儿都没一个。而且桌椅上尘堆埃积,好像许多没有人坐过的一般。晰子暗想大约这律师会客室很多,分着等级,交易大些的入高等会客室。平常的入中等会客室。我们的生意太小,所以请我们入这末等会客室了。不一时律师回来,将晰子等唤进写字间内,向芝璜盘问多时,又把满架法律书,翻来覆去,抄出几条民律遗产分析的条款,拼拼凑凑,起了一张信稿,交给晰子观看。晰子见满纸的第几条第几项,噜噜苏苏,文字不很通顺,知是法律上作用,自己是门外汉,不敢扳驳,只得点头称是。律师道:“那么我这里定章,每封信十两银子,先付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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