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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3

  四点正,贞观即醒了过来。

  她本想闭眼再睡的,怎知双目就是瞌不起,整个晚上,她一点醒,二点醒的,根本也无睡好!

  早班车是六点准时开;大信也许五点半就得出发,这里到车站,要走十来分。

  早餐自然有银城嫂煮了招呼他吃……不然也有她四妗!伊甚至会陪他到车站。

  大信即使真不要自己姑母送他,贞观亦不可能在大清早,四、五点时候,送一个男客去坐车!在镇上的人看来,她和他,根本是无有大关系的两个人——那么,她的违反常例,起了个特早,就只为了静观他走离这个家吗?

  那样,众人会是如何想象他们?

  所有不能相送的缘由,贞观一项项全都老早想到了,她甚至打算:不如——狠狠睡到六、七点,只要不见着,也就算了!

  事情却又不尽如此,也不知怎样的力量,驱使她这下三头两头醒……

  人的魂魄,有时是会比心智、毅力,更知得舍身的意愿!

  ——都已经五点十五了!大信也许正在吃早餐,也许跟她四妗说话!也许……也罢!也罢!

  到得此时,还不如悄作别离;是再见倒反突兀,难堪!

  汉诗有“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的句子;贞观可以想见:此时——天际的繁星尽失,屋外的世界,已是黎明景象;街道上,有赶着来去的通车学生,有抓鱼回来的鱼贩仔,有吹着长箫的阉猪人,和看好夜更,急欲回家的巡守者……

  而大信;该已提起行李,背包,走出前厅,走经天井,走向大门外。

  他——贞观忽然扑身向下,将脸埋于枕头之中,她此时了悟:人世的折磨,原来是——易舍处舍,难舍处,亦得舍!

  她在极度的凄惋里,小睡过去,等睁眼再起时,四周已是纷沓沓。

  银山、银川的妻子,正执巾、捧盆,立着伺候老人洗面。事毕,两妯娌端着盆水,前后出去,却见银城妻子紧跟着入来;贞观看她手中拿的小瓷碗,心下知道:是来挤奶与阿嬷吃!

  贞观傍着她坐下,亲热说道:“阿嫂,阿展尚未离手脚,你有时走不开,可以先挤好,叫人端来呀!”

  银城的妻子听说,即靠过身来,在贞观耳旁小声说是:“阿姑,你不知!挤出来未喝,一下就冷了,老人胃肠弱,吃了坏肚腹啊!”

  她一面说,一面微侧着身去解衣服,贞观看到这里,不好再看,只得移了视线,来看梳妆台前的外婆;老人正对镜而坐,伊那发分三绺,旧式的梳头方法,已经鲜有传人,少有人会;以致转身再来的银山嫂,只能站立一旁听吩咐而已。

  贞观看她手上,除了玉簪、珠钗,还有两蕊新摘的紫红圆仔花:“阿嫂,怎么不摘玉兰?”

  银山妻子听见,回头与她笑道:“玉兰过高,等你返身拿梯子去给阿嬷摘!”

  等她阿嬷梳好头,洗过手,贞观即近前去搀伊来床沿坐,这一来,正见着银城妻子掏奶挤乳,她手中的奶汁只有小半碗,因此不得不换过另半边的来挤。

  贞观看她的右手挤着奶房,晕头处即喷洒出小小的乳色水柱……

  奶白的汁液,一泻如注;贞观不禁要想起自己做婴儿的样子——她当然想不起那般遥远的年月,于是她对自己的母亲,更添加一股无可言说的爱来。

  挤过奶,两个表嫂先后告退,贞观则静坐在旁,看着老人喝奶;她外婆喝了大半,留着一些递与贞观道:“这些给你!”

  贞观接过碗来,看了一眼,说道:“很浊呢!阿嬷——”

  她外婆笑道:“所以阿展身体好啊!你还不知是宝——”

  贞观听说,仰头将奶悉数喝下;她外婆问道:“你感觉怎样?”

  贞观抚抚心口,只觉胸中有一股暖流。

  “我不会说,我先去洗碗——”

  当她再回转房内,看见老人家又坐到小镜台前,这次是在抹粉,伊拿着一种新竹出产的香粉,将它整块在脸上轻轻缘过,再以手心扑拭得极其均匀;贞观静立身后,看着,看着,就想起大信的一句话来:“从前我对女孩子化妆,不以为然;然而,我在看了祖母的人后,才明白:女子妆饰,原来是她对人世有礼——”

  她外婆早在镜里见着她,于是转头笑道:“你在想什么,这样没神魂?”

  贞观一心虚,手自背后攀着她外婆,身却歪到面前去纠缠。她皱着鼻子,调皮说道:“我在想——要去叫阿公来看啊!呵呵呵!”

  祖、孙两个正笑着,因看见银山的妻子又进来!她手中拿的香花,近前来给老人簪上;贞观于是笑道:“哇!心肝大小瓣,怎么我没有?”

  银山嫂笑道:“心肝本来就大小瓣啊——还说呢;这不是要给你的?”

  她一面说,一面拉了贞观至一旁的床沿来坐;贞观头先被牵着手时,还有些奇怪,等坐身下来,才知她表嫂是有话与她说;伊凑着头,趁着给贞观衣襟上别花时,才低声说道:“以为你会去摘玉兰呢!一直等你不来——”

  贞观当然讶异,问道:“什么事了?”

  银山嫂双目略略红起,说道:“小蛮伊阿嬷这两日一直收拾衣物,我们只觉得奇怪,也不敢很问,到昨晚给我遇着,才叫住我,说是伊要上山顶庙寺长住——”

  “为什么?”

  贞观这一声问得又急又促,以致她表嫂哽着咽喉,更有些说不出声:“伊只说要上碧云寺还愿——叫我们对老人尽孝,要听二伯,众人的话——”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晓!昨晚就苦不得早与你说呢,你一直没出房门;这边又有人客。”

  “……”

  “阿姑,我只与你一人讲,别人还不知呢!你偷偷与阿嬷说了,叫伊来问,阿嬷一加阻止,伊也就不敢去!”

  不论旁人怎样想,贞观自信了解她大妗,前日大舅和琉璃子阿妗要走时,伊还亲自与他二人煮米粉汤——银山嫂一走,贞观犹等了片刻,才与她外婆言是:“阿嬷,你叫大妗来,问伊事情!”

  “怎样的事情?”

  “阿嫂说:大妗要去庙寺住——详细我亦不知!”

  她阿嬷听说,一迭连声叫唤道:“素云啊!素云——”

  她大妗几乎是随声而到;贞观听她外婆出口问道:“你有什么事情,不与我说了!我知道你也是嫌我老!”

  话未说完,她大妗早咚的一声,跪了下去;贞观坐在一旁,浑身不是处,只有站起来拉她。

  她大妗跪得这样沉,贞观拉她不动,只得搬请救兵:“阿嬷,你叫大妗起来——”

  眼前的婆媳两个,各自在激动流泪。贞观心想:阿嬷其实最疼这个大媳妇,然而,上年纪的人有时反而变成了赤子,就像现在:她外婆竟然是在跟她大妗撒娇——

  “阿娘,媳妇怎会有那样的心呢?”

  “若不是——”

  她外婆停停,又说:“你怎么欲丢我不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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