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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阿娘——”

  “有什么苦情,你不能说的?”

  “我若说了,阿娘要成全我!”

  “你先说啊,你先说!”

  她大妗拭泪道:“光复后,同去的人或者回来了、或者有消息,只有国丰他一直无下落;这么些年来,我日日焚香,立愿祈求天地、神明庇佑,国丰若也无事返来……媳妇愿上净地,长斋礼佛,了此一身——”

  连贞观都已经在流泪,她阿嬷更是泪下涔涔;她大妗一面给老人拭泪,一面说道:

  “——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我当然要去,我自己立的愿,如何欺的天地、神佛——只是,老人面前,不得尽孝了,阿娘要原谅啊!”

  她阿嬷这一听说,更是哭了起来,她拍着伊的手,嘴里一直说:“啊!你这样戆!你这样戆!”

  房内早拥进来一堆人,她二妗、三妗、四妗、五妗……众人苦苦相劝一会,她阿嬷才好了一些,却又想起说道:“不管怎样,你反正不能去;你若要去,除非我老的伸了腿去了;如今,我是宁可不要他这个儿子,不能没有媳妇,你是和我艰苦有份的——”

  “……”

  贞观早走出房门来,她一直到厨前外院,才扭开水龙头,让大把的水冲去眼泪;人世浮荡,唯见眼前的人情多——贞观扑身水池上,才转念想着大妗,那眼泪竟又是潸潸来下——

  〖第十二章〗

  §1

  十二的月色已经很美了,十三、十四的月色开始撩人眼,到得十五时,贞观是再不敢抬头来看!

  大信去了十余日,贞观这边,一日等过一日,未曾接获他半个字——

  这样忙吗?还是出了事?或者——不会生病吧!他的身体那样好——

  到底怎样呢?叫人一颗心要挂到天上去!

  真挂到天上去,变成无心人,倒也好,偏偏它是上下起落无着处,人只有跟着砥砺与煎熬。

  近黄昏时,众人吃过饭,即忙乱着要去海边赏月;上岁数或是年纪大些的,兴致再不比从前,只说在自家庭院坐坐,也是一样。

  年轻一些的夫妇,包括她五妗和表兄嫂们,差不多都去,贞观原想在家的,谁知拗不过一个银蟾,到底给她拖着去。

  若是贞观没去,也许她永远都不能懂得,也许还要再活好久,她才能明白:心境于外界事物的影响,原来有多大!

  再美的景致,如果身边少了可以鸣应共赏的人,那么风景自是风景,水自水,月自月,百般一切都只是互不相干了!

  与大信一处时,甚至在未熟识他的人之前,这周围、四界,都曾经那样盎然有深意;大信一走,她居然找不着旧有的世界了;是天与地都跟着那人移位——

  看月回来,贞观着实不快乐了几天;到得十八这日,信倒是来了。

  贞观原先还故作镇定的寻了剪刀,然而不知她心急呢,还是剪刀钝,铰了半晌,竟弄不开封缄,这下丢了剪刀,干脆用手来;她是连撕信的手都有些抖呢。

  贞观:

  一切甫就绪,大致都很好!

  读了十六年书,总算也等到今天——报国有日矣!

  祖母的古方真灵呀!我那天起床,鼻子就好了;最叫我惊奇的,还是知道你会做这样鲜味的汤水!(以后可以开餐馆了!)

  给你介绍一下此间的地理环境:

  澎湖也真怪,都说他冬天可怕,仿佛露出个头,就会被刮跑似的;那种风,大概连什么大诗人都顾不了灵感,还得先要随便抓牢着什么,以免真的“乘风归去”。

  可能一切的乖戾,都挤到冬天发泄去了,平时澎湖三岛,倒是非常温顺、平和,除了鸟啾和涛声有点喧哗外,四周可是很谧静的,可惜地势平缓,留不住雨露,造就不了黑山、白水、飞瀑、凝泉那般气势;国画中常以一泓清沁,勾出无限生趣,澎湖就少这么一味!

  刚来时,看到由咕咾石交错搭成,用来划界的矮墙,很感兴趣;矮墙挡不住视界,却给平坦的田野增添了无尽意思!

  平时天气很好,电视气象常乱预测澎湖地区,阴阴雨雨,笑死人呢!……

  *

  贞观原先还能以手掩口,看到后来,到底也撑不住的笑出来;只这一笑,几天来的阴影,也跟着消散无存。

  从前她看《牡丹亭》,不能尽知杜丽娘那种——生为情生,死为情死的折转弯曲;她若不是今日,亦无法解得顾况所述“世间只有情难说”的境地。

  情爱真有这样炫人眼目的光华吗?这样起死回生的作用;几分钟前,她还在冰库内结冻,而大信的一封信,就可以推她回到最温煦的春阳里。

  信贞观连看了几遍,心中仍是未尽,正在沉醉,颠倒,银禧忽闯到面前来,他这两日,面部正中长一个大毒疮,不能碰不能摸,闹得她四妗没了主意,五路去求诊,西医不外打针,中医无非敷药草,怎知疔疮愈是长大不退。贞观看他红肿的额面,不禁说他:

  “你还乱闯,疔仔愈会大了,还不安静一些坐着,看给四妗见到骂你!”

  银禧这才停住脚,煞有其事说道:“才不会!妈妈和阿嬷在菜园仔。”

  “菜园仔?”

  “是啊——”

  银禧一面说,一面在原地做出跳跃的身势:

  “她们在捉蟾蜍!”

  “蟾蜍——”

  她看着眼前银禧的疔仔,忽然想明白是怎么一件事:蟾蜍是五毒之一,她阿嬷一定想起了治疗毒疔的古方来。

  “走!银禧,我们也去!”

  她带他去,是想押患者就医;银禧不知情,以为是看热闹、好玩,当然拉了贞观的手不放。

  贞观一路带着小表弟,一路心上却想:银禧称大信的母亲妗,称自己母亲姑,两边都是中表亲,他与大信是表弟兄,与自己是表姊弟,等量代换之,则大信于她,竟不止至友、知心,还是亲人,兄弟……

  菜园里,她四妗正弯身搜找所需,她外婆则一旁守着身边一只茶色瓮罐,罐口还加盖了红瓦片。

  “阿嬷,捉到几只了?”

  她外婆见是她,脸上绽笑道:

  “才两只,你也凑着找看看!”

  “两只还不够吗?”

  “你没看他那粒疔仔;都有茶杯口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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