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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作诗言志(2)


  “诗言志”一语虽经引申到士大夫的穷通出处,还不能包括所有的诗。《诗大序》变言“吟咏情性”,却又附带“国史……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的条件,不便断章取义用来指“缘情”之作。《韩诗》列举“歌食”“歌事”,班固浑称“哀乐之心”,又特称“各言其伤”,都以别于“言志”,但这些语句还是不能用来独标新目。可是“缘情”的五言诗发达了,“言志”以外迫切的需要一个新标目。于是陆机《文赋》第一次铸成“诗缘情而绮靡”这个新语。“缘情”这词组将“吟咏情性”一语简单化、普遍化,并櫽栝了《韩诗》和《班志》的话,扼要的指明了当时五言诗的趋向。他还说“赋体物而浏亮”,同样扼要的指出了“辞人之赋”的特征——也就是沈约所谓“形似之言”。从陆氏起,“体物”和“缘情”渐渐在诗里通力合作,他有意的用“体物”来帮助“缘情”的“绮靡”。那时据说还有“赋诗观志”的局面。干宝《晋纪》说“泰始(武帝)四年上幸芳林园,与群臣赋诗观志”;孙盛《晋阳秋》说“散骑常侍应贞诗最美”。应贞的诗见《文选》卷二十“公燕诗”,是四言,题为《晋武帝华林园集》,是颂美的献诗。但一般的五言诗却走向“缘情”的路。《文选》二十三有潘岳《悼亡诗》三首,第二首中道:“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合看这六语,所谓“赋诗言志”显然指的人生义理。可是就三首诗全体而论,却都是“缘情”之作。东晋有“玄言诗”,抄袭《老》《庄》文句,专一歌咏人生义理;诗钻入一种狭隘的“言志”的觭角里,终于衰灭无存。于是再走上那“缘情”的路。这时代诗人也还有明言自述己志的,可是只指穷通出处,或竟是歌咏人生的“缘情”之作。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说“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他志在田园,而又从田园中体验人生;所谓“示志”,兼包这两义而言。谢灵运在《山居赋》里也说“援纸握管,……诗以言志”;他从山水的赏悟中歌咏自己的穷通出处——诗却以“体物”著。还有江淹《杂体诗》中拟嵇康的一首(《文选》三十一),题为“言志”,却以歌咏人生义理为主。

  六朝人论诗,少直用“言志”这词组的。他们一面要表明诗的“缘情”作用,一面又不敢无视“诗言志”的传统;他们没有胆量全然撂开“志”的概念,径自采用陆机的“缘情”说,只得将“诗言志”这句话改头换面,来影射“诗缘情”那句话。范晔所谓“见志”便是如此,已见上引。又,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云:“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文中虽提到“六义”“四始”,可并不阐发“风化”“风刺”的理论。“志动于中”就是《诗大序》的“情动于中”;“刚柔”是性,“喜愠”明说是情,一般的性情便是他所谓“志”。这也就是《诗大序》说的“吟咏情性”,只是居然断章取义的去了那些附带的条件。《文心雕龙·明诗》篇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这个“志”明指“七情”;“感物吟志”既“莫非自然”,“缘情”作用也就包在其中。《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以下列举物候人情,又云:“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这里只说“性情”“心灵”,不提“志”字;但“陈诗展义”和“长歌骋情”,“穷贱易安”和“幽居靡闷”,都是“言志”“缘情”之别,又引孔子的话,更明是尊重传统的表现。不过孔子是论读诗。钟嵘引用“可以群,可以怨”,却移来论作诗——“可以兴,可以观”意义分明,不能移用,所以略去。建安以来既有了诗人,论诗的自然就注重作诗了。

  梁代裴子野作《雕虫论》,抨击当时作诗的人。他说:

  古者“四始”“大义”,总而为诗。既形四方之气,且彰君子之志;劝美惩恶,王化本焉。……宋初迄于元嘉(文帝),多为经史。大明(孝武帝)之代,实好斯文。……自是闾阎年少,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深心主卉木,远志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文苑英华》七四二)

  他在主张恢复经学,也在主张恢复“诗言志”的传统;诗至少要吟咏穷通出处,不当在“卉木”“风云”里兜圈子。他抨击的是“缘情”“体物”的诗。他引用“吟咏情性”一语,实指“缘情”而言;这揭穿了一般调和论者的把戏。但他虽能看出“言志”跟“吟咏情性”不同,在“远志”和“其志弱”二语里却还将所谓“志”与“情”混为一谈。这可见词语的一般用例影响之大。《雕虫论》并没有能够挽回“缘情”的五言诗的趋势,更没有能够恢复“志”字的传统用例。反之,那“情”“志”含混或调和的语例,倒渐渐标准化起来。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解释《诗大序》里“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几句道:

  此又解作诗所由。诗者,人志意之所之适也。虽有所适,犹未发口,蕴藏在心,谓之为“志”。发见于言,乃名为“诗”。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卒成于歌咏。故《虞书》谓之“诗言志”也。包管万虑,其名曰“心”;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万物感焉。言悦豫之志,则和乐兴而颂声作,忧愁之志,则哀伤起而怨刺生。《艺文志》云:“哀乐之情感,歌咏之声发”,此之谓也。

  这里“所以舒心志愤懑”,“感物而动,乃呼为‘志’”,“言悦豫之志”“忧愁之志”,都是“言志”“缘情”两可的含混的话。孔氏诗学,上承六朝,六朝诗论免不了影响经学,也不免间接给他影响。这正是时代使然。“志”“情”含混的语例既得经学的接受,用来解释《诗大序》里那几句话,这个语例便标准化了,更有权威了。

  不过直用“言志”这词组,就不能如此含混过去。这词组虽然渐渐少用在讽与颂的本义上,但总还贴在穷通出处上说,不离政教。唐代李白有《春日醉起言志》诗云: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李太白集》二十四)

  这里歌咏人生义理,是一种隐逸的出世观,也是一种出处的怀抱,所以题为“言志”。又白居易的《初除户曹喜而言志》诗云:

  诏受户曹掾,捧认感君恩。感恩非为己,禄养及吾亲。弟兄俱簪笏,新妇俨衣巾;罗列高堂下,拜庆正纷纷。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囷。喧喧车马来,贺客满我门。不以我为贪,知我家内贫。置酒延宾客,客容亦欢欣;笑云“今日后,不复忧空樽”。答云“如君言,愿君少逡巡。我有平生志,醉后为君陈:人生百岁期,七十有几人?浮荣及虚位,皆是身之宾。唯有衣与食,此事粗关身。苟免饥寒外,馀物尽浮云。”(白氏《长庆集》五)

  这也是穷通出处的怀抱,所谓“平生志”,是一种入世观。白氏在《与元九书》中将自己的诗分为“讽谕诗”“闲适诗”等四类,这一篇便在“闲适诗”里。他说:

  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

  “兼济”的“讽谕诗”不用说整个儿是“言志”的,“独善”的“闲适诗”明明也有一部分是“言志”的。这是“言志”的讽颂本义跟穷通出处引申义分别应用的显例;以“兼济”与“独善”二语阐明这两个意义,最是简当明确。他说“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略同前引陆贾《新语》,却是六朝“因文明道”说的影响。照这样说,“诗言志”简直就是“诗以明道”了——这个“道”却只指政教。这也能阐明“诗言志”一语的本旨。还有南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十八云:

  诗言志。“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端州郡斋壁诗》),包孝肃之志也。“人心正畏暑,水面独摇风”(《荷花诗》),丰清敏之志也。

  三个譬喻象征着包拯和丰稷的为人;这是表见德性的诗,也是“言志”的诗,而德性是“道”的一目。

  “诗言志”的传统经两次引申、扩展以后,始终屹立着。“诗缘情”那新传统虽也在发展,却老只掩在旧传统的影子里,不能出头露面。直到清代,纪昀论诗,还以“发乎情而不必止乎礼义”一派归罪于陆机这一句话,说“其究乃至于绘画横陈”,可以为证。这中间就是文坛革命家也往往不敢背弃这个传统,因为它太古老了。如明代公安派虽说诗“以发抒性灵为主”,竟陵派就不同一些。钟惺《喜邹愚谷至白门,以中秋夜诸名士共集俞园赋诗序》篇末云:

  履簪杂遝,高人自领孤情;丝竹喧阗,静者能通妙理。各称诗以言志,用体物而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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