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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作诗言志(1)


  战国以来,个人自作而称为诗的,最早是《荀子·赋》篇中的《佹诗》,首云:

  天下不治,请陈佹诗。

  杨倞注:“请陈佹异激切之诗,言天下不治之意也。”诗以四言为主,虽不合乐,还是献诗讽谏的体裁。其次是秦始皇教博士做的《仙真人诗》,已佚。他游行天下的时候,“传令乐人歌弦之”,大约是献诗颂美一类。西汉如韦孟作的《讽谏诗》,韦玄成作的《自劾诗》等,也都是四言,或以讽人,或以自讽,不合乐,可还是献诗的支流馀裔。不过当时这种诗并不多。诗不合乐,人们便只能读,只能揣摩文辞,作诗人的名字倒有了出现的机会,作诗人的地位因此也渐渐显著。但真正开始歌咏自己的还得推“骚人”,便是辞赋家。辞赋家原称所作为“诗”,而且是“言志”的“诗”。《楚辞·悲回风》篇道:

  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又庄忌《哀时命》篇道:

  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属诗。

  说得都很明白。既然是“诗”,自然就有“言志”作用。

  《韩诗外传》卷七记着:

  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贡、颜渊从。

  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赋。小子愿者何?言其愿,丘将启汝。”

  子路曰:“由愿奋长戟,荡三军,乳虎在后,仇敌在前,蠡跃蛟奋,进救两国之患。”孔子曰:“勇士哉!”

  子贡曰:“两国构难,壮士列阵,尘埃涨天。赐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解两国之难;用赐者存,不用赐者亡。”孔子曰:“辩士哉!”

  颜回不愿。孔子曰:“回何不愿?”颜渊曰:“二子已愿,故不敢愿。”孔子曰:“不同,意各有事焉。回其愿,丘将启汝。”颜渊曰:“愿得小国而相之,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外内相应。列国诸侯莫不从义响风。壮者趋而进,老者扶而至。教行乎百姓,德施乎四蛮;莫不释兵,辐辏乎四门。天下咸获永宁。蝖飞蠕动,各乐其性;进贤使能,各任其事。于是君绥于上,臣和于下;垂拱无为,动作中道,从容得礼。言仁义者赏,言战斗者死。则由何进而救,赐何难之解!”孔子曰:“圣士哉!大人出,小子匿,圣者起,贤者伏。回与执政,则由、赐焉施其能哉!”

  这个故事又见于同书卷九《说苑·指武》篇及伪《家语·致思》篇,但“君子登高必赋”一语都作“二三子各言尔志”。三人所陈皆关政教,确合“言志”本旨。这故事未必真,却可见“赋者古诗之流”(班固《两都赋序》中语),也跟诗一样可以“言志”。所以《汉书·艺文志》道:

  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

  “贤人失志”而作赋,用意仍在乎“风”,这是确有依据的。不过荀、屈两家并不相同。荀子的《成相辞》和《赋》篇还只是讽:屈原的《离骚》《九章》,以及传为他所作的《卜居》《渔父》,虽也歌咏一己之志,却以一己的穷通出处为主,因而“抒中情”的地方占了重要的地位——宋玉的《九辩》更其如此。这是一个大转变,“诗言志”的意义不得不再加引申了;《诗大序》所以必须换言“吟咏情性”,大概就是因为看到了这种情形。

  汉兴以来有所谓“辞人之赋”,“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讽谕之义”;虽也托为“言志”,其实是“劝百而讽一”。这些似乎是《荀子·赋》篇中《云》《蚕》《箴》(针)等篇的扩展,加上屈、宋的辞。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说“自汉至魏”“文体三变”,第一提到的便是“相如工为形似之言”。“形似之言”扼要的说明了“辞人之赋”。“形似”不是“缘情”而是“体物”,现在叫做“描写”,却能帮助发挥“缘情”作用。东汉的赋才真走上“屈原赋”的路;沈约说“二班长于情理之说”,正指此。“情理”就是“情性”,也就是“志”;这是将“诗言志”跟“吟咏情性”调和了的语言。那时有冯衍的《显志赋》,他的“自论”云:

  顾尝好俶傥之策,时莫能听用其谋。喟然长叹,自伤不遇。久栖迟于小官,不得舒其所怀。抑心折节,意凄情悲。……乃作赋自厉,命其篇曰“显志”。“显志”者,言光明风化之情,昭章玄妙之思也。

  所谓“显志”,还是自讽“自厉”,但赋的只是一己的穷通。《文选》所录“志赋”,班固《幽通》的“致命遂志”,张衡《思玄》的“宣寄情志”,其实都是如此;张衡的《归田赋》也只言一己的出处,文同一例。此外可称为“志赋”的还多,明题“志”字的也不少,梁元帝一篇简直题为“言志”,都是这一类。《檀弓》篇所记“言志”一语,本指穷通而说,如前所论。但“诗”言一己穷通,却从“骚人”才开始。从此“诗言志”一语便也兼指一己的穷通出处。士大夫的穷通出处都关政教,跟“饥者歌食,劳者歌事”原不相同,称为“言志”,也自有理。沈约还说“子建(曹植)、仲宣(王粲)以气质为体”,那却是“缘情”的赋,不能称为“言志”了。

  东汉时五言诗也渐兴盛。班固《咏史》述缇萦事,结云:“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还是感讽之作。到了汉末,有郦炎作诗二篇,其一云:

  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修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舒吾凌霄羽,奋此千里足。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贤愚岂尝类,禀性在清浊。富贵有人籍,贪贱无天录。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陈平敖里社,韩信钓河曲。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钟禄。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

  这篇和另一篇,后世题为“见志诗”。诗中道“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通塞”就是穷通。又《后汉书·仲长统传》也记他“作诗二篇,以见其志”,却是四言。郦炎的“见志”是“吟咏情性”,自述怀抱,而归于政教。仲长统的“见志”也是自述怀抱,但歌咏的是人生“大道”,人生义理;人生义理不离出世、入世两观——仲长统歌咏的是出世观——,可以表见德性,并且也还是一种出处,也还反映着政教。后来清代纪昀论“诗言志”,说志是“人品学问之所见”,又说诗“以人品心术为根柢”,正指的这种表见德性而言。当时只有秦嘉《留郡赠妇诗》五言三篇,自述伉俪情好,与政教无甚关涉处。这该是“缘情”的五言诗之始。五言诗出于乐府诗,这几篇——连那两篇四言——也都受了乐府诗的影响。乐府诗“言志”的少,“缘情”的多。辞赋跟乐府诗促进了“缘情”的诗的进展。《诗经》却是经学的一部门,论诗的总爱溯源于《三百篇》,其实往往只是空泛的好古的理论。这时候五言诗大盛。所谓“一字千金”的《古诗十九首》,经多人考定,便作于建安(献帝)前一个时期。魏文帝《与吴质书》云:“公干(刘桢)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可见建安时五言诗的体制已经普遍,作者也多了;这时代才真有了诗人。但《十九首》还是出于乐府诗,建安诗人也是如此。到了正始(魏齐王芳)时代,阮籍才摆脱了乐府诗的格调,用五言诗来歌咏自己。他“作《咏怀诗》八十馀篇,为世所重”。颜延之云:

  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

  “志在刺讥”是“讽”的传统,但“常恐罹谤遇祸”,“每有忧生之嗟”,就都是一己的穷通出处了——虽然也是与政教息息相关的。诗题“咏怀”,其实换成“言志”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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