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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辑佚工作


  ——为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而作

  鲁迅先生的辑佚工作,和他的创作及翻译是“三绝”。清代的辑佚工作做得很不坏。这是所谓“汉学”的基本工作之一;需要周密小心的校勘和博大宏阔的披览。表面上看起来好象是人人能做的死工夫;其实,粗心大意的人永远不会做;浅薄而少读书的人永远做不好。其工作的辛苦艰难,实不下于创作与翻译。鲁迅先生在“辑佚”这一方面的成功,也便是他博览和细心校辑的结果。在这里,他所费去的时间并不在少数。我们看他自己“糟”钞的几个辑本,都可看出他在校辑时是不啻三易稿而后写定的。

  他曾经告诉过我,当他在教育部办事的时候(一九一二至一九二五年),每天都几乎无公可办。许多同事们都在看报,下棋,谈闲天。他的时间都耗费在翻译和古书的校勘上。同事们反以他的这种努力为可怪!这一大段的比较有“暇”的时间,便是他的许多古书辑佚的工作的时间。

  原来“辑佚”的工作,往往是“文艺复兴”的先驱。王充以后的汉晋思想的蓬勃时代,未始不是刘向父子整理、搜集古籍的结果。欧洲的文艺复兴便大得力于圣本多派的僧侣们的抱残守阙。清代的许多汉学家们的整理和辑佚的工作对于我们这一代人也是帮助不浅的。这工作不仅仅是象古人所谓“生白骨,泽枯胔”而已,而是有更重要的意义的。

  辑佚的工作,大盛于近代;而应始于宋王应麟氏的《诗考》及《周易》(郑康成注)。及清代而始精深博大。许多学者们都疲精瘁神于古纸堆中。乾、嘉、道、咸(一七三六——一八六一),尤为辑佚工作的全盛时期。马国翰的《玉函山房辑佚书》,王谟的《汉魏遗书钞》,《汉唐地理书钞》和甘泉黄氏的《汉学堂丛书》均是洋洋大观,卷帙相当浩瀚的。严可均的编辑《全上古三代汉魏六朝文》尤为其精力所荟萃。此外辑刊古佚书数种乃至数十种者不下数十人。至清末缪荃孙们,而此风犹未泯。近人更扩大辑逸之风于词坛曲苑,于戏曲杂说。其所搜辑之时代,则初仅止于先唐,后乃及于宋季,近则更自元扩充至明了。但仍有未及致力的领域。象鲁迅先生所搜辑的《古小说钩沈》便是他们所不曾涉足的。

  在鲁迅先生的辑佚工作里,《古小说钩沈》最为重要,却可惜是未完成之作,虽经写定清本,却未及著作序跋,说明每一部辑出的古佚书的作者及原书卷帙,搜辑经过,象他在《会稽郡故书杂集》所著的序跋一样。这是我们所最引为遗憾的;因为没有了这些序跋,便不易见出他艰苦搜辑的经过。

  《古小说钩沈》所辑者,自《青史子》至《旌异记》,凡三十六种,皆唐以前小说书。其中多半为马氏所未及辑者。其与马氏《玉函山房所辑佚书》相同者,仅有:

  一、《青史子》
  二、《语林》
  三、《郭子》
  四、《笑林》
  五、《俗说》
  六、《齐谐记》
  七、《玄中记》
  八、《水饰》

  等八种耳。而我们就这八种把两书所辑的本子对校了一下之后,我们便很可惊异的发现,鲁迅的辑佚工作的细密有序,较之马国翰实是进步得多了。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恰可以应用在这里。

  象《青史子》,马国翰只依据了《大戴礼记》及《贾谊外书》引了二条,鲁迅却又在《风俗通义》里辑出了:

  鸡者,东方之牲也。岁终更始,辨秩东作,万物触户而出,故以鸡祀祭也。

  一条。又,在鲁迅所辑的《笑林》里便较《玉函山房》本多出了以下的三则:

  伯翁妹肥于兄。嫁于王氏,嫌其太肥,遂诬云无女身,乃遣之。后更嫁李氏,乃得女身。方验前诬也。(《类聚杂说》十)

  平原人有善治伛者,自云:不善,人百一人耳。有人曲度八尺,直度六尺,乃厚货求治,曰:君且口。欲上背踏之。伛者曰:将杀我!曰:趣令君直,焉知死事。(《续谈助》四)

  有人常食疏茹,忽食羊肉。梦五藏神曰:羊踏破菜园。(《绀珠集》十三)

  鲁迅所见的书并不是什么冷僻罕见的书。只因为他较精细,较谨慎,故便抓搜得更多了。

  又象在《郭子》里,《玉函山房》本根据《太平御览》在《北堂书钞》所引的:

  王大叹曰: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酒自引人入胜地耳。

  以外,又加上了《御览》所引的:

  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故须浇之。

  但《御览》并没有说是《郭子》之文。鲁迅所辑的一本便只据《书钞》引的辑入,不节外生枝的将《御览》的一段附入。这可见他辑时的认真,不苟且,不乱引“杂”文以自增益。

  《幽明录》一书,原有《述古堂》旧钞本(今有胡珽的《琳琅秘室丛书》本),收罗的遗文相当的多。但鲁迅所辑的那本《幽明录》却更为详尽;几乎只字不遗,毛发无憾。

  对于《唐宋传奇集》,鲁迅用力也很多。他对于唐人传奇文一以《太平广记》为依据,绝对的排斥掉明清人的“妄”书,象《说海》、《五朝小说》、《古今逸史》、《龙威秘书》、《唐人说荟》及《艺苑捃华》等;唐人小说的真面目为之复现于世。其功至伟!

  但所据者,也不仅仅是《太平广记》。他自己在《序例》上说道:

  本书所取资者,为明刊本《文苑英华》,清黄晟刊本《太平广记》,校以明许自昌刻本;涵芬楼影印宋本《资治通鉴考异》;董康刻士礼居本《青琐高议》,校以明张梦钖刊本及旧钞本;明翻宋本《百川学海》;明钞本原本《说郛》;明顾元庆刊本《文房小说》;清胡珽排印本《琳琅秘室丛书》等。

  他的《会稽郡故书杂集》虽只辑录了谢承《会稽先贤传》以下八种,但用力也相当的多。王谟的《汉唐地理书钞》也载有关于会稽郡的地志及传记凡七种。鲁迅所辑的,他都已辑过,只有贺氏《会稽先贤像赞》是王谟书所没有的。《汉唐地理书钞》传本至罕,且迄无完全之本发现过。——我今日手头便没有这部书——鲁迅当时辑此书时,恐不曾见到过王谟的书,故在序里也不曾提起过。王谟所辑各书,殊为疏略;我们如执以和鲁迅此书相校,一定可以补益他们不少的。

  还有一部《小说旧闻钞》,也是鲁迅相当费力气的书。这部《旧闻钞》一出,所谓《小说考证》一类的书的支离破碎的杂辑,便都黯然无色。鲁迅自己说道:

  “《小说旧闻钞》者,实十余年前,在北京大学讲《中国小说史》时所集史料之一部。”(再版序言)

  为了教授《中国小说史》,他便从根本上做工夫起;《旧闻钞》和《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等等都是在那个时候辑的,都是为完成《中国小说史略》而辑的,都是写作《中国小说史略》时的副产品。可见一部精心结构的著作的完成,其经过的辛苦艰难只有作者自己“冷暖自知”的。

  鲁迅所辑各书,除谢承《后汉书》未见外,余皆收入《全集》其中用力最劬者自为《嵇康集》,前后校录不下五六次,至死还不肯问世。他之所以对嵇康有特殊好感,恐怕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辑书的经过,都是很艰苦,都是经过长时间的苦功夫的。

  “时方困瘁,无力买书,则假之中央图书馆,通俗图书馆,教育部图书室等。废寝辍食,锐意穷搜。时或得之,瞿然则喜。故凡所采掇,虽无异书,然以得之之难也,颇亦珍惜。”(《小说旧闻钞》再版序言)

  “向来涉猎杂书,遇有关于唐宋传奇足资参证者,时亦写取,以备遗忘。”(《唐宋传奇集》序例)

  他生平最看重“学问”,惟不大看得起“校勘家”,“目录家”,象傅增湘诸人,因为他们所致力的不是“学问”的某一部门而是为“书”所奴役,无目的的工作着。

  鲁迅所做的校辑工作都是有目的有意义的工作。

  鲁迅辑书年表(据许寿裳《年谱》):

  民国元年(公元一九一二年)纂辑谢承《后汉书》。

  民国二年(一九一三)校辑《嵇康集》。

  四年(一九一五)辑成《会稽郡故书杂集》一册。

  十年(一九二一)又校《嵇康集》。

  十一年(一九二二)又校《嵇康集》。

  十二年(一九二三)《中国小说史略》上卷印成。

  十三年(一九二四)《中国小说史略》下卷印成。

  十五年(一九二六)又校《嵇康集》。

  《小说旧闻钞》刊行。

  十六年(一九二七)编纂《唐宋传奇集》。

  二十年(一九三一)以涵芬楼景宋本再校《嵇康集》。

  在这年表里最重要的一部《古小说钩沈》却不曾列入。敝意《古小说钩沈》的校辑时代当在《中国小说史略》上卷完成之前,(即民国十二年前)因为这部书正是《史略》的副产物之一,或《史略》的“长篇”的工作的一部分,自必写于《史略》印出之前也。其开始校辑的时期则当在民国九年在北京大学等校讲授小说史之时。这时期,他在教育部做佥事,恰正有余力来做这个工作。可惜,以后他便不再有机会再来完成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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