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发刊词|郑振铎

《文艺复兴》发刊词

　　假如没有经过“窒塞”的人，决不会明了经过了整整四个年头的“窒塞”，不能或不愿发表一篇小说，或一篇论文，或一首小诗，是怎样的烦闷、痛苦！假如没有受到过虎视眈眈的监视，要想发表一篇小说，或一篇论文，或一首小诗，而不得不在技巧上掩饰着自己心头上要写的想象，要说的话，要抒畅的情绪，而绝对不能畅直痛快的写出、说出的人，也决不会明了整整的四个年头天天在过着这样的不痛快的写作生活是怎样的扰恼不安！

　　我们都是在敌伪的统治之下，经过“窒塞”，受过不能痛快的发表自己的写作的人。我们愿意在今日痛痛快快的写出自己心头上要说的话，要抒畅的情绪。我们将不再受到任何的虎视眈眈的监视，我们将不再恐惧任何时候会降到身上的桎梏与逮捕。我们将大声疾呼着，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而工作！

　　欧洲的文艺复兴终结了中世纪的漫长的黑暗时代，开启了新的世界，新的时代，发现了“人”，一步步走向民主。在文艺上，和在科学、政治、经济上，都同样的有了一个新的面貌，新的理想，新的立场，新的成就。

　　中国今日也面临着一个“文艺复兴”的时代。文艺当然也和别的东西一样，必须有一个新的面貌，新的理想，新的立场，然后方才能够有新的成就。

　　从晚清以来，文艺作家们便有很热烈的民族主义的觉醒，其中一部分便已有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倾向。一部分的作家们，以章太炎为中心，掘发着许多有关民族主义的文献而尽量的宣传着，写作着，作为诗歌，作为戏曲，作为散文，作为小说，无不慷慨激昂，以恢复汉族的光荣与解放为至高无上的目的。在舞台上，从改良的皮黄戏到话剧，也无不成为宣传的工具，甚至改良的粤剧，和保守的昆剧，也充分的表现着这种民族主义的意识。南社的许多作家们也有很好的成就。他们全都朝同一方向走，全都抱着同一的伟大的民族的光荣与解放的愿望，全都抒发着同一热烈的民族解放的情绪，虽然表现的方法和技术和工具各有不同。中国革命之得以成功，中华民国之得以建立，他们的力量是相当大的。

　　中经袁贼的盗国，军阀们的窃政，无行的文人们曾经改节事寇，或歌颂功德，作为《剧秦美新》之文，或登山能赋，自居帮闲俳优之列。庙堂之间，无非委靡华丽之篇，城市文人，都作黑幕嘲谑之语。正和那时候的政治上的黑雾弥漫的情形相同，文坛上也是黑雾弥漫，没有一点清明之气。

　　五四运动是一个新的刺激，新的开始。开始于文学革命，而结果则成为政治上的革命。陈独秀、胡适们不仅打倒了“选学”“桐城”的遗党，同时也绝叫着“科学”和“民主”。文学运动的中心思想和政治活动的方向是分别不开的。

　　北伐成功以后的文坛，有了不少的崇高的成就，其成就不在庙堂的文学而在人民的革命的文学的一边。鲁迅先生不仅是文学活动的中心，其在青年思想上的影响也是极大的。

　　“九·一八”沈阳事变以来，鲁迅的影响更大了。反抗的精神，渗透于这十四五年来的文学的血液里，任何力量也洗涤它不掉。

　　“七·七”以来，全面抗战发生，文人们无不各尽其力，贡献于国，为抗战而歌，为抗战而写作，为抗战而牺牲了一切。八年来的文学上的成就，也便是抗战文学的成就。大多数的作家们，都过着流离迁徙，艰苦卓绝的生活；他们贫，他们且因贫而病，然而并不因贫病交迫而放弃了他们应尽的责任。虽然有极少数的人，留居在沦陷区里，或沉默，或很技巧的写作着，但他们也并没有走出了抗战的路线以外去。只有这少数的最少数的人里，曾经甘心为敌人而奔走，而写作，而歌唱。但这些民族的叛徒们，也只不过是“吟风弄月”，为敌人作“歌舞升平”的俳优而已；更大胆的鼓吹什么“大东亚主义”之类的东西，究竟是寥寥可屈指而数的。我们如果收集了这八年来沦陷区里所刊行的文艺作品和杂志来检讨一下，便可看出那些叛徒们的无耻和无聊来。如果把他们的东西和大后方的作品放在一处，他们将显得如何的可怜恤的贫乏。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傀儡们所写作的东西，当然是不会有生命，有灵魂的。

　　抗战胜利，我们的“文艺复兴”开始了；洗荡了过去的邪毒，创立着一个新的局势。我们不仅要承继了五四运动以来未完的工作，我们还应该更积极的努力于今后的文艺复兴的使命；我们不仅为了写作而写作，我们还觉得应该配合着整个新的中国的动向，为民主，为绝大多数的民众而写作。

　　文艺是不能脱离了社会而存在着的。所谓“象牙之塔”里的作品，其实也只是反映某一个时代的一个现象而已。在敌伪的统治与压迫之下，一方面有无耻无聊的东西出现，而更活跃的却是光芒万丈的抗战文艺。在抗战文艺里，不仅仅是反抗顽敌，鼓吹杀敌救国一类的口号，其内容实在是富有更积极的意义的。一方面抗战，一方面也在建设，在抗战文艺里，更重要的是曝露种种的黑暗面的事实，为民主的中国，斩荆除草的开辟着一条大道。

　　今后的文艺的倾向，必定是循着这条大道走去的。文艺作家们往往是时代的前驱者。他们不怕黑暗，不怕压迫，不怕牺牲。他们永远是执着火炬，在最黑暗的黑夜里，引导着人民向黎明，向光荣走去的。不愿意做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歌舞升平”的俳优，便必须做人民们的先驱者，执着火炬，在黑暗中勇敢的向前走去。

　　争斗是没有止息的。不要以为抗战已经胜利了，便可以舒畅的休息一下了；你不能休息，你还要站起来走。该走的路很长，一路上的阻碍不见得会少。你必须更整顿精神，站起来上路走。

　　人民之友，人民的最亲切的代言人的文艺作者，你必须为人民而歌唱，而写作；你必须在黑暗中为人民执着火炬，作先驱者。在抗战期间，你已经尽了你的责任，今后你必须继续的更努力的为民主而写作。你的责任决不会减轻，你不应该松懈下去！

　　许多沉默的人，不应该再沉默下去了；许多被压抑的人，更可以无顾忌的畅所欲言了。

　　本刊愿意尽自己的一部分的力量，为新的中国而工作，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而工作，为民主的实现而工作。我们欢迎同道者们的合作，也愿意尽量接受同道者们的批评与指正。走在同道上的人们永远是同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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