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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卷如开芝麻门(2)


  略读的书单独看来似乎没有多大益处,但一加起来就不同了。限于时间和机缘,许许多多的好书只能略加翻阅,不能深交。不过这种点头之交十分重要,因为一旦需要深交,你知道该去那里找他。很多深交都是这么从初交变成的。略读之网撒得愈广愈好。真正会读书的人,一定深谙略读之道,即使面对千百好书,也知道远近缓急之分。要点在于:妄人常把略读当成深交,智者才知道那不过是点头浅笑。有些书不但不宜精读,且亦不必略读,只能备读,例如字典。据说有人读过“大英百科全书”;这简直是以网汲水,除了迂阔之外,不知道还能证明什么?

  有些人略读,作为精读的妥协,许多大学者也不免如此。有些人只会略读,因为他们没有精读的训练或毅力。更有些人略读,甚至掠读,只为了附庸风雅。这种态度当然会产生弊端,常被识者所笑。我倒觉得附庸风雅也不全是坏事,因为有人争附风雅,正显得风雅当道,风雅有“善势力”,逼得一般人都来攀附,未必心服,却至少口服。换了是野蛮当道,野蛮拥有恶势力,如文革时期,大家烧书丢书都来不及,还有谁敢附庸风雅呢?

  附庸风雅的人多半是后知后觉,半知半觉,甚或是不知不觉,但是他们不去学野蛮,却来学风雅,也总算见贤思齐,有心向善,未可厚非。有人附庸风雅,才有人来买书,有人买书,风雅才能风雅下去。据我看来,附庸风雅的人不去图书馆借书,只去书店买书。新书买来了,握在手里,提在口头,陈于架上,才有文化气息。书香,也不能不靠铜臭。

  当然,买书的人并非都在附庸风雅。文化要发达,书业要旺盛,实质上要靠前述的那一小撮核心分子的特殊读者来推波助澜。一般读者正是那波澜,至于附庸风雅的人,就是波澜激起的浪花,更显得波澜之壮阔多姿。大致说来,有钱人不想买书,就算“买点文化”来做客厅风景,也是适可而止。反过来呢,爱书的人往往买不起文化,至少不能放手畅买,到精神的奢侈得以餍足的程度。

  亚历山大恨世界太小,更无余地可以征服,牛顿却叹学海太大,只能在岸边拾贝。书海,也就是学海了。逛大书店,对华美豪贵的精装巨书手抚目迷,“意淫”一番,充其量只像加州的少年在滩边踏板冲浪罢了,至于海,是带不回家的。我在香港,每个月大概只买三百元左右的书刊,所收台港两地的赠书恐怕也值三百元。这样子的买文化,只能给我“过屠门而磨牙”的感觉,连小康也沾不上,遑论豪奢?要我放手畅买的话,十万元也不嫌多。

  看书要舒服,当然要买硬封面的精装本,但价格也就高出许多。软封面的平装木,尤其是胶背的一种,反弹力强得恼人,摊看的时候总要用手去镇压。遇到翻译或写评时需要众书并陈,那就不知要动员多少东西来镇取这一批不驯之徒。台灯、墨水瓶、放大镜、各种各样的字典和参考书,一时纷然杂陈,争据桌面,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时,真恨不得我的书桌大得像一张乓乒球桌,或是其形如扇,而我坐在扇柄的焦点。我曾在伦敦的卡莱尔故居,见到文豪生前常用的一张扶手椅,左边的扶手上装着一具阅读架,可以把翻开的书本斜倚在架上,架子本身也可作九十度的推移,椅前还有一只厚垫可以搁脚。不过,这只能让人安坐久读,却不便写作时并览众书。

  有时新买了一部漂亮的贵书回来,得意摩挲之余,不免也有一点犯罪感,好像是又娶了一个妾,不但对不起原有的满架藏书,也有点对不起太太。书房里一架架的藏书,有许多本我非但不曾精读,甚至略读也说不上,辜负了众美,却又带了一位回来,岂不成了阿剌伯的油王?至于太太呢,她也有自己的嗜好呀,例如玉器,却舍不得多买。要是她也不时这么放纵一下,又怎么办呢?而我,前几天不是才买过一批书吗,怎么又要买了?我的理由,例如文化投资,研究必备等等,当然都光明正大。幸好太太也不是未开发的头脑,每次见我牵了新欢进门,最多纵容地轻叹一声,也就姑息下去了。其实对我自己说来,不断买书,虽然可以不断满足占有欲而乐在其中,但是烦恼也在其中。为学问着想,我看过的书太少;为眼睛着想,我看过的书又太多了。这矛盾始终难解,太太又不断恫吓我说,再这么鹭鸶一般弯颈垂头在书页的田埂之上,要防颈骨恶化,脊骨退化,并举几个朋友做反面教材。

  除了这些威胁的阴影之外,最大的问题是书的收藏。每个读书人的藏书,都是用时不够,藏时嫌多。我在台北的藏书原有两千多册,去港九年搜集的书也有一千多册了,不但把办公室和书房堆得满坑满谷,与人争地,而且实行扩充主义,一路侵入客厅、饭厅、卧室、洗衣间,只见东一堆,西一迭,各占山头,有进无退,生存的空间饱受威胁。另一现象,是不要的书永远在肘边,要找的呢,就忽然神秘失踪,到你不要时又自动出现。我对太太说,总有一天我们车尾的行李箱也要用来充书库了。问题是,这几千本书目前虽可用“双城记”分藏在台北和香港,将来我迁回台北,这“两地书”却该怎么合并?

  然而书这东西,宁愿它多得成灾,也不愿它少得寂寞。从封面到封底,从序到跋,从扉页的憧憬到版权的现实,书的天地之大,绝不止于什么黄金屋和颜如玉。那美丽的扉页一开,真有“芝麻开门”的神秘诱惑,招无数心灵进去探宝。古人为了一本借来的书限期到了,要在雪地里长途跋涉去还给原主。在书荒的抗战时代,我也曾为了喜欢一本借来的天文学入门,在摇曳如梦的桐油灯下逐夜抄录。就在那时,陆蠡为了追讨日本兵没收去的书籍,而受刑致死。在书劫的文革时期,除了那本红小书随风飞扬如枫林之外,一切封资修的毒草害书,不是抄走,便是锁起,或者被焚于比秦火更烈的火里。无数的读书人都诀别了心爱的藏书,可惊的是,连帝俄的作家都难逃大劫。请看四川诗人流沙河的 《焚书》吧:

  留你留不得,
  藏你藏不住。
  今宵送你进火炉,
  永别了,
  契诃夫!

  夹鼻眼镜山羊胡,
  你在笑,我在哭。
  灰飞烟灭光明尽,
  永别了,
  契诃夫!

  一九八三年六月于厦门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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