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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事情终于这样了,并且各室中,都曾严密的翻检过,打过几个仆妇。他们很生气与义愤的面色,反缚了新病后的柏如的双手,牵了出去。绿存随出门外,却受了一个兵士的枪托,便晕倒在地上。

  “你不必胡乱的寻思,这在家中呢!我在你的……身旁,你恐怖什么呢?怎么又是三个人……死的?”绿存安慰的与他说,并且用温软的嘴唇,接近他耳旁说。

  “不知是怎样的事,自从前天,我觉得时时有个恐怖的影子来追逐我,并且在车上,在睡中,甚至于在你的身旁,我总感到身上的颤动仿佛未曾止住。这是自从我听说那三个人……死的以后的留影吧!我向来是镇静,但是仅仅这一次,我似乎失了常度吧!……”

  柏如在这个突然的变局之中,反将一切平时心理的恐怖,推测,取避,思虑的思想,完全没有记忆起来。只是一个大而且沉重的异感,包围与束缚住了他!他并没想到己身的危险,与家中人的惊怖!

  § 三

  一封字迹很熟的信,被天根由亲戚家中回来接到,他从仆人手里取过来,没即刻拆开,再端视了一回,才想起是……哦!柏如的妻,绿存的字。天根便急急撕开,一张污秽而粗劣的纸。头一句:

  “天根吾弟:”

  当他看了这四个字,他已知这是柏如寄他的信,但他突然的疑惑,为什么用这种粗的纸来写信?而且柏如原是很讲究精致的人呀?这等瞬时的思想在他脑中,如闪电的迅疾,同时又接着往下看:

  “此不祥之消息也,但在此暗室中,犹得致此垂死之函与君,亦不可不谓为吾生之幸事!……”

  这种意外的心灵上的痛苦的打击,又侵入天根埋了深深惨感的心中!他觉得头晕了!连心脏也突突的跳动起来!便半俯在一把圈椅上面。过了一会,他将来信又看了一遍,无意中在信封里,又检出一张纸来,是绿存用铅笔写的,急遽而且歪斜,是:

  柏如遭人诬陷,被迫入狱,刻生死尚难卜!有信致弟,弟近中能到省城否?盼盼!

  绿存。

  思想如电影的迅速,也如流水般的浮泛,前波去了,后面的波,又重复拥上,并且联想的至于不可思议。他立在柳叶隙中,吹过来的微风之下,这几分钟中,觉得完全成了一个回思的融合体。他不觉得悲哀与怨愤,只是如虫爬般的不快与怅惘,如电流般的通过全身!

  天根阅过之后,心中只觉飘飘的,手足也没有气力!便颓丧的在藤子的小床上,躺了有半点钟的工夫。忽然一个不可忍耐的思想,迫得自己立了起来,同时在身体上似乎加增了若干勇力,便拿了这封信,跑到母亲的房中去。告诉了她,并且要求她准许他往省城去看看柏如,他同她说时,甚至泪痕都被了面上。

  天根这才慢慢地踱了过来。儒符让他坐在石堤上,便叹口气道:“人家的孩子,真不容易去学好!像阿胡这个死睡的小子,东也不知,西也不知,到现在二十多岁了,娶了老婆的人,还是不怕天不怕地,喝了几杯酒,便信口胡说。若在别处,怕不捉了去,关在牢里……这也难说,同他父亲一般的脾气。”

  天根觉得手颤了!更不及寻思,再往下读,而字迹却越发草率,而且模糊了。

  “自被牵引如导豕就屠架以来,已过三日。缧绁刻刻未去吾身,但天幸鞫者怜吾尚为稍识文字之人,乃假吾以额外之要求,得写此书。而书后尚得先呈校阅,始可寄出。今吾乃知……天根弟!汝年较稚于吾,亦知此中之滋味耶?死吾岂惧!惟吾白发垂垂之母与两未成年之子女,言念及此,遂使吾心动耳!”

  天根觉得今天晚上,特别的热,所有的聒噪的夜蝉的声音,仿佛都聚鸣在这一棵柳树上面。他禁不住他们的狂噪,便远走了几步,到另一棵树下立定。而听见那些吱吱的声音,又似乎都聚这一棵树上,他也无可如何了。而在六尺外的儒符的烟斗的火星,与阿胡在手臂上扑蚊的声,都听得见。他觉得虽有从西面吹来的风,终觉得热的不可复耐。便将长衫脱下。挂在树枝上,心中如作梦一般,去思想柏如在狱中的生活与他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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