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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天根看到这里,究竟还不明了是如何的怪事?只觉得眼前“缧绁,”“鞫者,”“死”诸字,都似有些眩光在纸上,——粗黄的纸上浮晃。

  “此事吾亦不审其何以发生?而若从天降,以及吾身。迨经过三次审讯之后,吾方明如观火,刻何能言,但告君,他日再莅吾家,绿存当能泣诉此事于君之前。鞫者虽待吾稍宽,然尚有持其后者,则终莫知如何结局?至终则恐……此亦不足惧!吾但念如此死法,未免冤抑,而更有何术?吾竟不知以吾自由且少有知识之身,竟如此遭险!往昔少年气盛,如君今日大言,然我乃日呼不信宇宙间乃有所谓‘命运’之二字,今已矣!吾信之,亦复何哉?果有不幸之一日,吾家有老母弱妹,并妻若子,惨惨一家,为象何若?虽有远戚,刻些避吾家人若不及,苟君至此者,尚望时劝吾母,并时往吾家,加以慰问!则所感盼!吾亦愚甚!己身不保,尚为家虑?天根,或长别矣!在暗室中,不能久书,聊以寄君,吾心甚定!祈勿悬悬!”

  天根心里原来有很重要而不得解决的事,哪能够一句一字的来完全听阿胡一家的历史。儒符却当了一件独得且有创见的掌故来叙说。天根至好不过听明白了一半,而在此一半之中,却潜潜地使得他对于社会与家庭的现状,更明白了好些。他借此引动起起落的思潮,感念到人生的不幸,几乎没有一个人能以免除!阿胡固是顽皮的孩子,与受不良社会的熏染,而先受了他父亲的遗传,也是最重要,而且不可避免的事实了。他用润湿而细嫩的手,扶了额角,又想:“人们天天互相追逐在不幸之中,谁能向沙漠中取得甜水?迅厉地勇往地,与不幸日日作战斗,而终不能将不幸二字逐出于世界之外。我不过十几岁的人。这种见解,未免于少年不宜吧!”又想起十岁左右,从一位老先生学着作诗,偶然用几个萧瑟惨淡等字,便给批改去,说少年不宜有这等字眼,因为这不是“载福之器”。

  然到底使我相信人间,能把不幸逐出在生活之外去吗?又想起父亲死时那种深深刻印在脑痕中不可磨灭的印象。又联起她的死与柏如的无故被人捉去,或者……于是颤栗的思想,又重复活动出来!某年看见厨役在大木板上用了明利的厚刃的刀,去切开许多螃蟹。螃蟹还活着,青色的甲,黑珠般的小眼睛,尚在木板上生动着,厚刃的刀,切了下去,八只脚就分开成为两个,还在板上乱爬!……某年:蝴蝶,——白翅青花的蝴蝶,被我捉了来,用头发拴住,不到半天的工夫,吊死在墙上……人间与物类的互相不幸,都是一样,真诚的一样呵!

  天根听了母亲这段话之后自己也觉得为难起来。便在室中低了头,来回的乱走。末后他见母亲非常的忧虑!便道:“我暂且不去了,先写信到他家中问问吧!”于是他便在书室中,草草的写了一封详信与绿存,又知道检察信件,过于严密,不能过于写的显露了,因此斟酌字句。使他费了整个下午的工夫,方才写好。又呈与母亲阅过后,便贴了邮花,派人送往镇中的邮局里去。

  天根又重述说他的意思。

  在粗纸反面,写了柏如二字,但已是不易辨识了。

  嘉芷夫人正在自己的房里,拿了把细蒲编成的扇子扇着,想睡午觉。却陡然被天根来一阵急的说话,惊醒了。看过柏如及绿存的来信,又看了儿子的着急状态,却只是微扇了蒲扇,没有一句话立刻回答他的请求。

  嘉芷夫人很注意地对他道:“我知道柏如家中的人,待你的亲近,如一家的人一般。况且柏如那样的人才,和品性,竟自遭遇了这等不幸而可怕的事,你当然是去看望慰安他的!不止是你听了着急,我也觉得为他家的将来,怀抱了无穷的伤痛!……不过你没有看报吗?南京刻下正在独立军被攻的时候,湖口不是已经被北兵打破了呵?省城里已下了戒严令,而且你不知道目前的省城中,今天捕捉旅客,明日枪毙几个学生的新闻,这是多么危险与不能安身的地方。再说一句实在的话,你就算能够冒了不可思议的危险,去一趟,你必然能够见到柏如吗?而且你一个读书的学生,能有何力量。对于救出他的事尽力?你年纪又太轻,在这个危难的时候,跑到那里去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呢!不过柏如那样的人,人家那样的待承你,我也不好说什么!……”她说到后来,面上现出极端踌躇,与凄惶的态度来!

  儒符说了,就走在柳塘的南湾的角上,在一棵枯干而上边还是枝叶很繁茂的柳树下面的石堤上坐下。阿胡也赤了脚,随来,蹲立在他的身旁。继续和他讨论今天师傅的牛肉,加的酱油多些,或是少了作料的大议论。

  儒符知道,这是常同他下象棋的阿胡,他是个鞋匠的学徒。便回答他道:

  儒符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道:“骂呢,还是小事,他每逢喝醉之后,就揪住那不幸的妇人乱打。其实他是没有气力的人,女人家原能吃得苦的。不过他的妻,却委实是吃不了他这等天天的吵闹,与过量的酒疯。她有时到我家去向我说:‘人家说嫁了丈夫有了天,天呀!阿胡的爷,简直要折磨死了我!早知道来家过活,受那说不出的苦,哪里及得上我前十年出去给人家雇工还快活些!虽是每月二斗米,一吊大钱,然而安分的做过事,说说笑笑,不生闲气,耳根底下也清净了许多……他偏要死缠着我,回家来同他作人家,我已十几年与他分开了,想来什么夫妻不夫妻的,到老来跑回家,还可吃碗粗饭,有个地方死后埋了,也就算了。做人家的心思,我哪里还有,只是说不过他,谁知道回来之后,又吃了这十几年的苦气,现在,李大爷,你看看阿胡都多大了,他还是老不改旧脾气,只苦了我一个人!而且到我这么大的年纪,笨手笨脚的还能再去雇给人家作活计吗?……’他妻的性情,真是很少的好女人的榜样呢!……阿胡十几岁以后,也是好喝酒,并且赌博的兴致,比他父亲又高出一层。咳!这才是一代不如一代呢!……”儒符感慨说来,很有点沉重的不平的叹息!他一边说着;一边却向老柳树的根下,将烟斗中的余灰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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