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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蒸好的玉糕,你可不要全吃了,你弟弟快要回来了,留下些给他,到明天我再同慧姐作给你们吃。”

  “在雨后的山行,最是有趣味的。慧姐,你若去过,你永不想再回来的。你也必定不愿意听我去叙述这种片段的说不尽的景色了……有一次我们一家同行的,有几十乘小轿,即是由宜昌坐船,经过三峡,走山路由四川往贵州。我们坐在轿子里,看那险峻而陡立的苍色中,参以赭颊色的山峰。一乘一乘的小竹轿子,和走在图画里的相仿佛。山道都是在山腰中修成的,下面便斜俯着些绝壁。我那时却不知什么是害怕。有些年纪较大的老妈子,便坐在轿中哭了起来。她们的哭,并不是专为走到难走的地方,怕得哭,她们的眼泪,是看着那些奇绝与不可思议的景色,她们的心思,引起了思家的念头……在高山中落雨的时候,更是好看。看不见云,也觉不出有雨点来,只感到漠漠茫茫的白气,与起伏迷现的山峰,合在一处,所有的草木,也都笼在无边的白气里,只听见由舆夫的竹笠滴下一滴一滴雨水声。而山中到处的流泉,澌澌的响……”伍慧听得如身临其地似的,两个明亮的眼珠,只是向着她发呆。而云哥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另换个题目吧,有一次我们在王家营以南的一个镇上住店。那时的店,即在大的城中,也没有如现在火车站的旅馆那样整洁。我们那时是第二次回云南去。那时因我祖父死了,父亲带我们回家,又重行出来。那是七月的时候,江北的天气还热得厉害。每天从不明天的时候,就起来赶旱路,一连走了十几天,在七月的毒日之下,同行的人都很困乏了。这天未到黄昏之前就赶到那个镇,我记不清是什么名字的镇的店里。许多的乱杂口音,与马的蹄声。店是很宽大的,比我们家的房子还大几倍。我同现在远在衡州的八姊,与胡妈,住在西房的套间里,其余的人,都分房安歇下,想着休养精神,好预备明天的行程,哪知一个意外的事发现了……”

  从这夜起,她得到一个细微的印象。她觉得她握住云哥的手,格外热,而且脉搏跳得很急。当他母亲说旧日旅行中奇遇的时候,她想云哥那样的聪明,也不禁替他母亲欢喜!但这不过是一瞥间的奇怪的思想罢了,在她充满了天真与纯净的心中,并没有其他的感觉,可是她从此觉得似乎对于奇异的人生,有了一点解说不出来微妙的感动。她从在这洁明的月夜睡过之后,心境上似乎增加了许多的知识,然而自己却也寻思不出来。从前与云霏游玩的兴趣,在微细的境界里,似乎渐渐减少,不过是微而又微,不容易觉察得出来罢了。

  § 七

  这样便过去了三年的光阴,霁浦镇仍然还在那些平延的群山之前,每天的汽车声,仍然远远的可被镇中人听得见。田野中农妇的歌声,与镇中小学校鼓号声,仍然如前,时时的在空中听到。一切所有的,仍如前无二。只是云哥家中,少有些变更。一年年茹着苦痛,同时抱着希望的母亲,身体日见比以前瘦弱,她的七年的肝痛与哮喘的病,也未见轻减。不过眼看云霏快要出嫁,与云哥已长成得像大人了,她心中还比较得欣慰!但是每逢着纪念的日子,与好的节候,听那些白翎鸟在园树上啼的时候,与梧树叶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她那已竭的泪泉,往往还自己哭泣。伍家的慧姐呢,如今竟有十八岁了,仍然还为嘉芷夫人的伴侣。仍然还住在李宅中。她的父亲,现在倒成了私立小学校的国文教员。她的容貌,越发美丽,而态度也日见端重,不似三年前随着云霏在草中和石缝里捉促织玩的时候了。

  嘉芷夫人,教她写的字体,也日有进步。她每每取给她老年的父亲看,她父亲也不能知道她对于写字,将来写得究竟怎样的好法,只是眯着眼睛,在眼镜下笑。她格外好讲究修饰和雅洁了。霁浦镇本不是交通闭塞的地方,所以在省城中有什么时式的梳头,与新衣服的式样,不久便会流行到这里来。镇中的旧家很多,他们家的妇女,便与左近乡村中的村姑不能一样,因此慧姐除了天然的爱好之外,因修饰得雅洁,更使得她,使人见了赞美与称羡了!她在云哥的家中,差不多与云霏们一样的待遇,所以除了她愿意去作的事以外,成天里没有什么事。而她的讲究修饰,更有闲暇了。

  她在这几年中,也一样经过了少女之青春期的变态,由娇小的如小鸟一般的女孩,变成一个善笑与常常凝思的女郎了。她最爱好一种金雀花,在她的窗前的几丛芭蕉的前面,她自己栽了好多。每到夏天,便开成一片,金黄色的喇叭形的小花,放出许多甜蜜的香来。她在夏日清早起来,常常开着窗子,在窗前梳头。她往往停了手中的梳,披着长而柔细的头发,向着花丛微笑。金黄色的花光,斜映着她的长发遮住的半面,朝阳从东边的园中的树里升起。这时她晨妆的美丽,自己对着镜子看看,心中也感到愉慰!

  云哥在这时是在学校时多,居家的时间少,然而他母亲还另请了一位先生,在家塾中教给云霏姊妹读书,而云哥晚上,还从他讲求旧式的文艺。所以云哥一天没有多闲的工夫。不过他在学校时,功课没完,便急想着回家,及至到家以后,又恨不得快从家塾中,将先生讲的课本看完,好跑到内院中去,至于他为什么每天这等忙得如有人催促他似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想有点工夫在芭蕉荫下的月光中,走几回罢了。

  慧姐惊疑的注视她,她却更笑得俯下身子去,额发都垂在慧姐的膝上。慧姐一边用扇给她扇着;一边急急的问她,为什么这样笑?她少住了笑声,但是抬头看见慧姐!便又重复笑了起来。慧姐顿时明白她是嘲笑的笑着,却再不能忍了。用手向云霏肩窝下乱伸,一面口里说:“若你不告诉我,我可饶不了你!……”云霏滚在凉席上面,才梳好的发辫,也乱了起来,喘着求慧姐放手,再告诉为什么她这样笑得厉害。正在这时,突然听得亭后一片的金竹子中,豁喇豁喇乱响了一阵。于是慧姐放了手,云霏也跳了起来,两个人都惊恐的向园门跑,刚走到门口,一个不意的事发生,园门不晓得被谁由外面反扣住了。慧姐同云霏并肩立着,心都卜卜的跳,彼此受了恐怖的袭击,在静无人的园中,似乎已有了鬼怪一样。两个人正不知怎样方好的时候,一个笑声,破空在她们身后笑了起来。慧姐回过头看时,月影下顿现出一个短衣的人影,再细看时原来就是云哥,一手抓住草帽在那里笑得弯腰不起。云霏却故意的顿着足说:“你太会作诡了,来吓得我们好苦!试试我便饶了你呵!……你没看见她,吓得汗珠都跑了!……”说时,就笑着上前去要拉住他,云哥早看得明白,便往树林子里跑去,一瞬间便看不见了。云霏洒脱了慧姐的手,便也踏着细草,随后走进树林去,这些树是些松树与些老的杏树,奇怪的古榆树,在夏日枝叶茂盛,树与树的距离中间,没有大的隙地,两个跳荡与轻捷的影子,走进去,哪里还会看得见。

  慧姐只能听见云霏跑的笑声,渐渐地向西边去。她一个被遗弃在园门里,以前的恐怖,与恨云哥的心情,同时纷杂起来。想着要去找找云芝和云逸,她不再管云霏去怎样地追云哥,自己便很小心地提防着,重走回来。偶然在树下听见夜莺的啼声,自己心中也震荡一下。当她走到四角亭子的前面,痴立了一会,便走到亭侧的柱子边,忽然抬头,哦!对面的亭柱后,一个人面,忽然出现。唉!那不是云哥吗!她吸了一口气,便不觉得立定了。云哥从容地由亭后出来,向着她微微地笑,在泻银的月光中,她看见他也是跑得胸上乱动着,她想要责备他几句,却想不起怎样说方能表示出自己的身分来。

  但觉得恨,笑,与甜蜜的慰安的情绪,同时交流在心里。云哥穿了白色的学校制服,一双皮鞋,沾了许多的泥土,一手拭着汗,靠近她,她也并不躲避,也不恐怕,只是看着他。云哥说了一句:“我们今天是闹着玩呢!……”她用力地注视了他一眼,没说出话来。两人相并的立着,在散着细淡的清雾之下,彼此心中都很安适!而有一种灵奇的感触!……不多时,云霏同着两个小妹妹,由土山后面转出,于是这场恶剧,便中止了。

  彼此默坐中,云霏扑嗤的一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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