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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空(2)


  老法师的机智是能以烛照一切的:一切的性,一切的谛,在常人看了是平凡,而在他的心中却能有所悟觉。他虽是有多年的修持工夫,然而以无漏慧来去对治烦恼,有时参到极处却每每感到不满;自然这不满的来源,他自己也分辨不出。这时听了痴憨的阿留的话却又不知在他那灵慧的心中证到哪里去了。“一点点儿的花种,偏好养花儿的,”仿佛讥刺与警告!这暂有的一个山村女孩子的要求,却将老和尚的心搅动了。

  他静看着桐荫在织成一片大的暗花席,在佛殿庭中,这光与影的眩然的认识;这象与觉的淆然的纷触眼前,如同那些久已存蓄的生之力在思念中重复翻动,又似乎在他记忆的网中忽然有摸不到边际的苦闷。情欲,苦与乐,去与往,超绝与执着,老法师在这一瞬时如同重历过未生与有生以来的种种经验。因为他少年的感觉原来灵敏,对于佛法上种种道理都用实证去体会,诚然,在一般和尚中他的生活丰富绝非那些只知念弥陀的所知道,可是他因修习,而苦闷,而实证,而追思,而感知,这其中的心境的超,伏,触,动,也绝不是容易剖析清楚的。

  弥勒殿的后面石壁上蔓生着许多青青的小叶植物,沿着后墙外的窄狭石径上去,攀缘着可以爬到平山的峰顶。印空法师因为阿留几句话的联感,使他肃然的心情忽而不自怡悦起来,便背着手悄悄地由殿后的侧门走出。

  阿留呆看了他一眼,莫明所以地怀着花种儿也从前面溜了。

  是秋光烂漫的秋山了。老法师喘着气,攀援着些缘壁而生的茑萝走上去,莎草与蒿艾还生长得密茂,然而没有很绿缛的颜色了。樟松之类的大树都还不失它们的青翠,惟有翻叶的白杨被风吹动淡银的叶儿,与几株枫树相掩映,便觉出秋的意味来。

  寂静罩住了很高大的全山,远望山前的盘道似有人马的踪影。老法师在一株大松根上偏坐下,幽境中又温习他的旧梦了。——自造的梦境,原是为了实证最大生活的起原与最大解脱的归根的,然而记忆与揣测使老和尚打不破这个空关——这真是一个铜墙铁壁的关隘!虽以四十年的道行,却仍在这烦苦的行径中讨生活。

  风吹送着空山的各种天籁,金黄色的淡日挂在林梢,而山下的晚景也朦胧地隐在淡苍的烟霭里。老法师痴坐着,游离的心境正不知荡向何方?忽而火夫阿留从小径中急急地跑上来喊道:

  “老师傅!……现在庙里有施团长从城来进香,请师傅去招呼,他说还有事哩!”

  施团长是数年前在本城中驻防的一个豁达的军人,原是法师的旧友。因为他下得一手精巧的围棋,那时法师常常在山上与这位风雅的将官借一枰的子儿消磨半日光阴。及至他的军队移防他处,加入战争之后,虽也有信来,但是不恒有的了。后来这五年中只听说他为了急促的行军由城中走过一次,并且寄了一封道歉的信来,从此便不知这位军官的生活。不意在这时来到,使沉落在恍惚境界中的法师心意活泼起来。

  “他自己来的?还是带了马弁和随从来的?”

  “不”,阿留揩着汗答:“都不是,他是同他的太太,小少爷一同来的,没有兵也没穿军装,但是我总认得他。”

  老法师便不再言语,沿着山径仍从后门中走回寺来。不过他的灵感在虚无中似乎告诉他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也许他到山中访友脱却了军人的习惯吧?然而太太与少爷同来,或是解职后的山游?这总是可疑惑的事!印空法师走到自己的住房里,正看见两个大弟子陪着施团长吃茶。可没看见太太与少爷。老法师看出施团长的浓髭长了半寸,紫中黝黑的面部,浓高的眉,坚定与文雅的姿势还和从前一样,不过风尘损掩了八年前面上的光彩,而他的态度却似乎没有以前的愉快了。久不见面的老友,在不期中相晤,自然不免先说了寒暄。然后施团长用他那沉重的声音,打着河南的腔调道:

  “印师,想不到这次的拜谒罢!上一回由城中经过雾镇,仅仅住了两宿,那时实在太忙,因为我正在督运后方的军需,还兼负着到前线督战,仅仅两天,没曾得工夫来下一枰棋,真真对不起!哈哈……”

  这为解释与道歉后的笑声,一听来,确是勉强与敷衍的语尾了!团长皱了皱眉头道:

  “当官不自由!况且我们这样杀人的勾当!别后的事正是一言难尽,总之经历是有的,苦难也受够了,几年来的变化像你们这地方是不知道的,我呢,几天的安闲也不得,每每记起以前当小军官在这里驻防时的快乐来,简直是做梦……一切事容后再说。这次我又回来了!自然地方不近,可是四五年来多了个累赘,你知道我自从亡妻故后是没再续的,现在……却有了人,也算得是太太吧。哈!……本来在这个年头儿正式不正式没有分别,已经随我过了五年了。

  “五年了!”老法师很有兴味地听去,重复念了这一句,“可得恭喜呢!不是有一位小少爷吗?”

  施团长微笑了,“因为在这镇上还有三五天的勾留,所以我带了内人与小孩子特来烧香,进谒,还有拜托的事。想来看老朋友的脸面上一定可以邀许的!……因为上山乏了,所以我也不客气,已托付令弟子招呼她们到客堂中休息去,明天绝早再来叩见吧。”

  施团长的话在感喟中带有伤怀的情调,而在老法师听来也是觉得有深深的悲念咽在心头。

  这是相互的灵感,也是他们都改变了!

  接着这位饱经世变的军人方一段段地叙述他近几年中的行踪与事业。他到过了许多许多的城市与乡村,经过几次肉搏的剧烈战争,曾被敌人几次的伤害,总之:他是从硝烟弹雨中跑下来,现在他奉了长官命令,又到本省的边境上去布防。因为这样战争,在中国是年年的惯例,当军人的也没有怕上前敌的意念了!况且施团长虽是高级军官,却也是处处受了更高威权的严令,不知道自己的将来要怎么办。

  种种谈话之后,直到黑影罩满了院宇,小沙弥将油灯燃上,他们吃过晚饭。

  山中一宿象有许多更重要的话藏在施团长的胸中未曾说出。晚饭之后这位军官到客堂中看过他的妻子,重复由弟子引导回到老法师的禅室中来。

  清秋的黄昏后,禅悦寺里直是寂静得如置身墟墓。他们在一盏高座的油灯下,对坐着矮的蒲团,守着一个乌漆的小凳,一壶清茗,一炉妙香,正在那里深谈。院子中的金茎竹劲叶儿刷刷地拂着檐牙,带出秋夜的声来。除此外只有正殿上的梵呗连续声,在做着读经文的晚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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