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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空(3)


  施团长在这极静的境中,脸上的容色也不似白天的苍黄与浮动了。他是怎样的一个善于体贴女子的武人。他因为兴趣与诚心起见,将随从的人安置在山下,同了妻子,一步步走上山来的;几点钟的疲劳,恐怕他的妻子不能支持,便先让他们安憩了,预备明天绝早礼佛——这是他夫人的几年前的志愿。因为平山是近处有名的灵山,而禅悦寺的住持者又是精研佛理的高僧。就是施团长虽是自己受过最新军事教育,对于神佛这类宗教仪式的崇敬向来是不理会的,但这次的朝山却有些不同。不但是顺从了夫人的要求,而且他不自禁地心也动荡起来。在施团长的豪爽与坚硬的心中,觉得也许有伟大奇秘的灵感出现。

  他们谈着,有时喝一口清茶。印空法师从他的忧郁的智慧中早已断定这次军官携眷朝山确有其他更重要的目的,绝不是只为松风下的一局棋,灯影中的一夕话。尤其是施团长沉忧的面貌仿佛内蕴着无边无际的深思,挂碍,这在老法师的眼中看出不禁有很重大的感慨了!从前他的洒落与勇武的精神,几年中变为这等不自信与执着的态度。两个不同的心对照起来,老法师自己的心弦也有点跃动。

  “老师傅!……这次到宝刹来拜佛,固然是内人的愿望……但是我还有可笑的要求!……”在一刻的沉默之后,施团长终于不能再忍似地慢慢地捻着半黄的下髭说。

  “老施……你一来我便猜得有些异事了。我们相熟多年,自然用不到客气。”印空数着袖中的念珠。

  “是啊!如讲客气的时候,我早就到我所经过的别处院刹去了!……我这要求还是内人的主张。可是我也久有此心。你听来好笑吧?简单的很,我们想将那个五岁的小孩,——他妈好容易同我替携着将他背上山来,就是这一点为了儿女的真诚,——这一份又傻又糊涂的心情,请鉴纳!我们想请求你收纳这孩子做个寄名的法外的儿子!……”团长这段吞吞吐吐的话,听那微颤的口音,的确是从肺腑中流溢出的挚情的希求。他止住了不往下说,大眼睛中仿佛含有晕痕,仰望着这髭发苍然的老和尚。

  意外的要求,使富有机智的老法师一时竟含笑而又微愁地答不出来。在世俗的佛门中拜领儿子虽是常事,然而以教律著名的老法师却从没有过这类事。

  “你是什么意思?”打不定主意的延宕回语。

  “啊啊!难道你老师傅竟不懂得这点道理?一是为了我这五十岁的人虽娶过数房,但儿子却是第一次;不能免俗的内人是想托大和尚的清福,寄名来长养他。其次呢,咳!——这话太难说了!……”

  施团长显见得是着重在此,他感动得厉害,迟疑了一会,继续他沉著悲切的语调。

  “混了十几年的军人生活,其中的滋味简直述说不清。以师傅的鉴照,虽是终天礼佛唪经,但是知道的,——我不怕灾难,不怕死,更不计算将来如何了局,胡乱着,谁又曾得过了局?——不过有了拖累自然不同了!实话得从头说起:这个内人是——就是我后来的侧室,虽说是不出自有教育的人家,可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个良好女子。这不用多说,你晓得我是怎样破弃了七八年的独身生活要了她来!这段姻缘很快的成了。当初我不过为了一时的豪侠意义,然而不料后来却还有这样的好结果。总之,这都是过去的话了。师傅不是俗人,当然不必追根究底地问。——现在这便是我的第二个理由与希望:像我若没有一点牵累,在沙场上裹了尸算不得荣耀,可也没什么放不下,但近几年为了内人,为了小孩子,这种苦乐的循环趣味,已经将我的心用碎了。方从南阳调回,过河北去,恐怕大战期不过半年中的事……我真不敢想将来!我是一个军人,年轻时便混入这等生活中来,福与罪不能提,可是这一次怯得很!不是怯将来的敌人……所以我与内人的意见将这小孩子请师傅寄个名儿,或者可以给他添点福慧,就是将来如果有什么危难的时候,有一个世法外的,有道德的大和尚做义父,也许可以庇护他!……不伦类的话说来惹人发笑,莫说我是无胆量的军人,一颗心究竟是可以相通的,这是我们一点真诚,所以便这样上山来面恳!……”

  这是一篇口述的诗歌,是一段动人的演辞。一个军人竟有这样恳切委婉的话。老法师在对面蒲团上听着,一点无明的火焰已经在他的心里燃烧出同情的光辉。这未来的因业,他没有拒绝的迟疑。

  老法师没有拒绝的话,只是从他那深郁的脸上表出苦惋的同情来,点着白髭的下颔。

  军官又接着说了许多话:以前的军人经验,对于世事失望的态度,以及明天礼佛与行寄名礼的事。

  老法师不多答言,只时时微喟,与为同情而露出忧悒的微笑。

  夜半了,一庭细雨在黑暗中催他们各自去寻觅过去与未来的梦。

  秋雨后的次日绝早,军官同了他那将近三十岁的夫人与穿了小海军服的五岁孩子,在正殿上礼佛之后,便即时行了将孩子寄官拜老法师为寄父的礼节。在法器的响动中,老法师披了袈裟,高坐着受礼,简单而庄严。他们教孩子伏在法师膝下摩顶受记,老法师看见孩子清秀而颇有点古怪的面貌,不禁吃了一吓!同时又感到忽然给人家的孩子做父亲这件事,是有些蹊跷与不安的!

  军官的夫人温良,活泼,恰是个时代的女子。当她与老法师行礼的中间,老法师微微向她注视了一下,仿佛曾经相识,而又迷离似的,心上动一动,而记忆却不给他以完全的认识。

  军官的夫人也向着这老法师低首敬重,而若有深思,但这不过一瞬间的状态,军官对这法门礼节,十分欢喜!他过于相信老友与爱他的儿子了,眼角上噙着泪痕。

  但因为军务的匆忙,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勤务兵已经上山来与他报告紧要公事。在九点以后,他们急急地享过法师预备的素食,便携着孩子上了征途。

  他们都怆然!尤其是军官。再三执着孩子的小手,递给老法师,凄惶地希望有此一来能以免除了孩子未来的灾难!秋山疏翠里他们匆匆地别去。

  老法师眼望着他们下了崎岖的小道,他的长睫毛下含有晕痕。

  时间是予人以休息与变化的,有时因为年光的关系将人间的戏剧颠倒开演出来,将人与事的纷复奇妙偶合地自然地凑泊出来。这是宇宙中最能把持住的最高威权,一切的变化都在听时间的支配,运用,分解。

  平山的山色自春徂秋仍然是旧有的状态;禅悦寺耸立山岩与丛林中不失其尊严,然而老法师现在呢?不但老了,简直是残年了。

  冬令也像是人之残年似的,沉冷而黯淡,朔风密雪弥漫住山峰,涧,谷,秃林。苍石道上行人本来稀少,何况在这冬日的山中。一切生物都閟藏了它们的踪迹,只有三两只野兔在雪窟中奔蹿。这又是个黄昏时,禅悦寺中的灯光远射不出,只从负雪的疏林中透出几点黄淡的明光。印空法师自去岁以来常常病着,龙钟的躯体,虽有健适的修养也敌不过自然的演化,更抵挡不了心头上迷惘的悲哀。他左腿的瘫痪,一年以来管束他只可倚在高枕头上仰看淡黄色的天花板与窗外单调的风景。除了身体的痛苦之外,他的精神烦扰直是有生以来一个稀有的期间。不晓得是他修养后的灵悟,也不知是老来神经的过度衰弱,本来湛明无一物的心中总似有个沉重的东西在坠拖着;使得他常常在叹息与不安中空虚地度过。有时念着佛号,将类于明心见性的禅门至理自戒备着,然而无效。待到将这些道理放下的时候,胸中的云翳与疑团便重行展布开。

  一个大雪的夜里,大地都披上了晶洁的白衣,全山沉默着。印空法师在不眠中觉得口渴,将伺候他的小和尚喊起,叫炖莲子羹与他吃。一盏油灯一跳一跳地,雪花拂在木格的纸窗中作出微响。法师苍瘦枯皱的脸仿佛一个古神的形象。外间的炭火泥炉中爆的炭声,渐渐听到。小和尚披了肥袖棉衣,瑟缩着蹲在一边,正是一幅古雅的绘图,然而有裂痕了!忽而有一阵急迫的敲门声传来。

  印空法师在病中感觉分外灵敏,便吩咐小和尚去喊长工开门,小和尚睡眼朦胧着走出,约过了二十分钟以后,听见几人脚步声踏雪过来,都停在窗前了。依然是小和尚进来道:

  “长工都不愿意开门,说这时候不定有什么歹人,况且城里正在闹革命,杀了好多人。还是我说师傅的命令,他们从钟楼上看清楚了,是一个叫化子。便开了,——奇怪!本来想留他到火房里住一宿,行个方便,但这叫化子指名说要见师傅,非见不可!不要见他,他宁愿死在山涧里,又不肯说什么事,现在还同长工在窗外等着呢……”

  印空法师这时垂尽的心思,忽然沉静起来,便点点头命化子进来,他很安然地,倒像是预期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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