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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空(1)


  连翘花的清香散在四月的绿槐阴下寂寂的草径中,印空法师正一个人在那里彳亍着。槐枝上藏着一对不知名的小鸟,一递一声地和鸣;宛转地唱着它们芳春的恋歌。真所谓艳阳的天气哩!柔柔的风,迟迟的日影,绿阴下只有留人沉醉的花香。印空法师因为天热了,将大藤笠提在左手里,右肩上用轻木杖背了一个小小的黄包。赭色绵绸的长衣,洁净的青布鞋子,慢慢地在这个地方走,简直是展开了一幅古代的图画。

  印空法师从清早出了雾镇赶了二十多里的路,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他并不觉吃累,只是在道中搏动着心上的新奇,使得他几乎忘了对于一切的注意。诚然,柔的,软的,冶荡的眼光与圆白的颤肤;宛转朦胧中的声音,尤其是白罗帐上那个淡紫色的花毬,——不能不说是学佛法以来的初次经验了。他向来不明白摩登女是有种什么法术会将释迦的大弟子阿难弄到“女难”的困难地步?这是他多年读《楞严经》的一个疑团,现在可说是解释了一半。印空法师不是那种酒肉和尚,他对一切经义至少说有三十年以外的长功,他最晓得了别“相分”,须先经“见分”;他又明晓一切‘唯识’,须先由于一切“种识”,因比他是常常主张佛法及佛法的经验皆须实证,绝不是口头上参禅能以得到圆满的分解的。所以他在平日教导弟子们总以为天台宗的“离垢真如”是不彻底的野狐禅,他以为一切人,一切法,只要是本体清净,便会得到真正涅槃的地位。因此他从雾镇走回本寺时,却正沉惘在“见分”与“种识”的分析之中。

  虽是本体健朗,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又是新经过异界的实证之后,走了二十里外的道路,不自觉地有些疲惫了。在花香鸟语中的春午,更使他觉得身体有些不能听从自己的意志了。转过这片几里长的槐树林子,已是乱石荦确,快近平山的入口。一道清流在石齿中潺潺地响着。石堆中有棵合抱的古树斜伸着长臂,散出青翠的深阴。山坡上时有倦卧的山羊咩咩地鸣叫,四围沉寂,仿佛被静的绿色包住了。印空法师到此将肩上的黄包放在窄窄的石梁上,从袖中取出麻布手巾来蘸着清流抹了抹脸上的汗珠,一边坐下肩着藤笠,向前面凝望。

  富有佛学研究的印空法师对于世间味,——自然也可以说是法味,有了夜来的经验,他的坚定的心情在这青山坐对的时间里,不是动摇,不是追悔;更不是沾恋,他似乎是更清彻地了知。他三十年的佛学工夫每每自己决定:非有此一番体认,到底不能清楚。他不是好色的僧人,不是青年的动欲者,他这次坠入,——不能这样说,只是试入温柔之梦,也是他多年前的预定计划。他虽是的确能够作到体性全空的地步,然而什么是众生心,根本性?可是他常在参悟中不能把捉得住的。自然,男女间的勾当是人间生理与心理第一支配的力,也是三千大千法界中任什么有机物不可少的体验,他所以宁愿在规矩上犯了淫戒,而为实证这等所明法。他是大慧大勇的法师,绝不为拘守尺墨便不真知世间味的。

  他懒懒地坐在巨石上,用冷水抹过脸上的汗珠方才觉得风凉了好多。他在休息中便开始了他的研究与回忆的实证。

  女性的色体的诱惑虽不能将他的法体动扰,然他为了实证与所明上自己也是极度将庄严的面容举动变成浪子少年的嘻笑与活泼。同时在肉感的游戏中他从那二十余岁的异体中发现了有情世间的第一奇迹,——也是他第一次的认识。又从那少妇的口中听到许多关于世间的秘密与自然的奇事,知道了一个经验过爱的拘束困苦的妇人的忏悔与兴奋。所以这样的熏习使他本无一物的心觉悟了不少人间生活与悲慧的确解。

  从肉颤的经过中走出回到这自然幽洁的境界里,他体认了不少的趣味;但在这久有定力的法师心中对于“一切世间诸行尽是无常”,以至于“遍体颤栗泪下如雨”的心境,与佛祖当初见了许多生老病死的现象后正端思维的情形相同。不是好奇,不是惊讶;更说不到迷恋,因为法师对于这些“结”早已解开了,但是究竟人生的最初悲趣充满他的心怀,使他到了这一个春午才把生命的奥秘抉破。同时由于最高的智慧与了解上泪痕滴滴湿透了襟袖。似乎一个少女悟到了流年似水的情形;又似乎勇猛的战士由血染的沙场中挣扎回来见到家中人的感动,非苦非乐。三十年佛理的研究,确没有这一次受感的重大,却不追悔,也不是憎恶。

  回想自己在黄昏的旅店中改变服装;在狭巷的灯光下摹仿浪子的行径;以至粉光肌肉的拥抱,极度奋兴的疲弛,娇柔的低语,苦情的声诉……他想着,寻索着,眼泪从他的眼中流出。

  林中的百舌鸟住了啼声,晚日照着峰峦的回光映在磵流上,四围的绿阴渐渐变成阴暗。印空法师方才由过分的感动中抬起沉重的身体入了山口,转上山腰的寺院中去。

  迅逝的光阴已经过去五年了。禅悦寺中的印空法师已快近六十岁了。虽以他坚定的修养,也有了苍然的胡髭,头顶上秃了一大半。他已不主持寺中事务,交付了他那几个弟子。他的修行的程度愈高,而在垂老的心胸中所蕴藏的苦闷却如一条永久缠绕的蛇一样,时时来咬蚀他那颗光明无碍的心。

  正是枫丹露冷的晚秋;山上的树木少半数已经枯黄了。山东侧面有名的鉴生泉也渐渐的清澈,每到夜间遍山的秋虫唧唧地唱着不眠的秋曲,使得和尚们在空山夜觉后同起一种莫能言说的兴感。印空法师有一天在午睡后,拖了芒鞋穿着长衣,从卧室中踱了出来到弥勒殿上。仿佛是去看看山上的秋光。弥勒殿是寺中最后而占地最高的一个处所,小小的院子中有两株可以合抱的青枬,挺直的树干如同殿上的守卫一样。如团扇大的叶荫,罩在石砌道上,几乎漏不下些日影。

  当老法师懒洋洋踱过来的时候,恰好有个火夫在殿角上蹲着收石竹与剪秋罗的花种儿。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他没有家室,是山下小村中人家的一个孤子,老法师从十几岁将他带上山来,借他的劳力吃一碗佛门现成饭的。他是壮健而诚实的人,天真的憨态,与对于一切的朦懂,与印空法师的深邃的心思恰好相反。庭中的日影已经斜在檐角了,开残的砌旁小花都现出零落之色。这壮年的火夫蹲在一边正做他的工作,老法师静静地走过来立在他的身后,呆呆地看着。

  “阿留,你来采些种子做什么用?”

  火夫突然吃了一惊,回头来看了法师一眼,顿时他那黧黑的面容上泛出慰悦的笑容,粗粗的回声从他那厚嘴唇中迸出:

  “师傅!咱寺里的花种不是很够用的了,——我知道不用再打出来,但我是……是人家要的,也是好事啊!还能不给人一些?……”

  简直是风雅的相谈了,老法师也微笑道:“谁跟你要这些小花种儿?”

  “山下榉村的王三。”

  “啊!他是终天出外打铁的人,我竟不信他还有这些闲心去种花?”老法师有点不信这天真的话。

  阿留用破报纸将种子包了一包往怀里一塞,怕被老和尚发见不准他拿走似地,便赤红着面孔答道:

  “是王三的妹子教王三向我要的,她说:‘你们庙里的花种儿很多,何苦不给俗人家一点点儿?’还说:‘没得见住庙念经的师傅们偏好养花儿!’师傅!这正是笑话哩!你不会生气?……”阿留说完还是将花种儿一手一手地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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