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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不顾岸上的泥泞,乱嚷着向台阶上跳来,坚石在空中扬起了右手若作表示,为的是不再说话。

  巽甫抓着一个手巾包抢上去,用自己空着的左手也高高地抬起,握住这立像的右手。电光下先上来的是三个,还有走在后面的那一位。

  “真是诗人,还是佛门诗人!独个儿在北极台前的石阶上参禅、做诗,新鲜啊,还是雨后的黄昏!”

  年纪最小而平日最好与坚石抗辩的小弟弟身木,披散着一头的黑发,摇摇头,这么说。

  “你,——小孩子,懂得什么?你以为佛门弟子会同踢足球玩童子军木棍的孩子讲理?我还差不多。”巽甫的左手把举在空中的坚石的右手牵落下来。

  “还开玩笑,既然碰到了说句话吧。”

  坚石无气力地向他们说出这一句话,接着在后面手提着白夏布长衫的戏剧家慢慢地走上来。

  “了不得!我们来是命运的支配,不是?‘佛学家’要待一会投水自尽,应该叫大家来监护他。”

  这倒不是玩笑话,巽甫与身木还有在后头那位不好说话的金刚都被戏剧家的话提醒了。本来他们都是这个城中学生界的领导者,又共同组织了一个学会,差不多天天见面,坚石近来的言语,行动,早已引起了他们的猜疑。因为他虽然事事热心过,可是也最容易被刺激,这些日子在学会中早没有了他的影子,他在宿舍里偷空看《大乘起信论》与带注解的《金刚经》已成为他们同人中皆知的秘密,于是各人对于这个性格奇异的坚石有种种猜测。恰好在这末幽静的地方遇到,于是戏剧家的聪明话便打动了大家的寻思。

  身木还是十七岁的孩子,他与坚石是远房的兄弟。虽然他每每好同他这样呆呆的哥哥大开辩论,这时他首先跳过来,用两只有力的手按住坚石的双肩说:

  “你再要怪气可不成!连性命都不管。我看你,哥,快回家去,不必读书了。幸而大家来碰的巧,要是明天湖上漂起你的,……”这热诚的年轻孩子他为急剧的感情冲动,说话有点呜咽了。

  “身木,你以为我会死?”

  坚石的呼吸有点费力,还是用上门牙咬住下唇。

  巽甫把深沉的眼光在电光下向坚石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

  “你,——义修的猜测,我就不敢替你这怪人做保证。如果是那么想,太傻了,太傻了!为的什么?”

  巽甫是个心思最周密性格最坚定的工业专门的学生,他的年纪比二十岁的坚石还大两岁,学级也最高。因为天天习算学,弄科学的定理,无形中使他特别具有分析的能力。对一切事不轻易主张。可是也不轻易更改。说话能负责任,尤其是有健强的意志力。

  然而在这一晚上看着坚石的态度,他也有点相信这可怜的青年是要投入绝路了。

  义修在坚石的背后,用指尖抹抹自己的眉头,低念道:

  “苟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坚石,坚石,你果然向死路上打计划,——也未必全然不对呀!……”

  原来手拿着电筒的那一位,只在石块上立住,照着他们说话,没曾加入说话。这时他听了义修念的诗句,便冷冷地道:

  “看你们糊涂到什么时候,有想死的,还有赞叹的,哼!好一些自命不凡的青年,都像你们,还说什么‘新运动’,说什么‘中国的复兴’!”

  他的声音沙沙地却如铁条的迸动,十分有力。

  “忘了你。金刚,你的话格外有力量。向来二哥同你辩不来。忘了你,应该早劝劝他!”

  身木还是用一只手按住坚石的肩头,生怕他跑走了一般。

  “时代的没落!”被身木叫做金刚的他,一手叉住腰,白哗叽的学生服映着他的黧黑的面目,在微光下现出刚毅不屈的神色。

  他再喊一句“时代的没落!……”却急切里说不出下文来。

  “好好,好一个‘时代的没落’!就是这五个字已经费解,是人在时代中没落了,还是时代自然地没落?譬如坚石,是他自己没落,还是时代没落了他?”

  义修老是好发这样议论,而金刚却冷笑了。

  “你们就是吃了能咬文嚼字的亏!坚石也是一个。不过他太认真,还不像你的‘飘飘然’罢了。——一准得有没落的,一准!”

  他不善于说理,只能提出大意来。

  到这时坚石方能从容地同大家说话。

  “谢谢你们的好意!谁也不必替我耽心,我没有那么傻!……不是?我实在缺少那股勇气。义修赞美死,对!老金要‘扎硬寨,打死仗’挣扎着作一个健强的青年,对!——更对!我死不了,我就是死也被你们救了,还说什么!我,任凭你们批评,没得置辩。我现在无论对谁不会同人打口架,干么?人家的未必不对,自己的有什么把握便以为是真理?日后,……我想从另一个环境中找寻‘真理’去。”

  身木把按在坚石肩上的手放下来,手指捻住自己的额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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