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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一个问题——妇女解放的问题


  (一九二〇年一月一日)

  有一天我去看一个朋友,他书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偶然翻开一本《吴梅村[1]词》,看了几页,我的朋友就指着一首《浣溪沙》说道:“这一首就只这一句好。”我看一看,原来是一首闺情词。他指的那一句就是“惯猜闲事为聪明”。我就回答他道:“好可是好,你看了不害怕么?不难受么?”他不明白。我说道:“这首词,这样的诗词、文章、小说、戏剧,就是牢狱里的摄影片。幸而好,现在从这样牢狱里逃出来的越狱女犯已经有了几个了,可惜还没有人替他们拍个照,描写描写他们的非牢狱的生活状况;也许是因为这样的越狱女犯,还很少很少,或者是简直没有。可见现在关在这样牢狱里的很是不少,可是还用得着这些文学家来替他们写照么?还不快快的把他们放出来么?”

  你瞧!这样一张手铐脚镣钉着的女犯的相片,怎么不害怕?怎么不难受?可怜不可怜!

  唉!要不是钉着手铐脚镣,又何至于“惯猜闲事”才算得“聪明”呢?许许多多精神上的桎梏——纲常、礼教、家庭制度、社会组织、男女相对的观念——造成这样一个精神的牢狱把他们监禁起来;天下的事情在这般不幸的女子眼光中看来哪一件不是闲事呢?既然有这许多桎梏把他们禁锢起来,他们的聪明才力没有可用之处,侥倖的呢,也不过是“午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薪香坐”;不幸的呢,自然是“不分不晓恹恹默默一段伤春”了。文学家既然有这样细腻的文心,为什么不想一想,天下有许多“惯猜闲事为聪明”的女子,就有许多手足胼胝还吃不饱肚子的人。

  女子既然是受着旧宗教、旧学说、旧社会的影响变成这种样子,似乎这全是旧宗教、旧学说、旧社会造出来的罪恶,文学家不过是把它描写出来罢了。殊不知道文学的作品——诗、词、文章、小说、戏剧——多少有一点支配社会心理的力量。文学家始终要担负这点责任。

  “以女子为玩物”,男子说:这是应当的。非但是肉体上就是精神上也跳不出这个范围。这样的牢狱多坚固吓!女子说——他想一想,细想一想。这也是许多事实。他究竟是莫名其妙,他简直是安之若素了,得不着还天天羡慕着呢。这样的牢狱多坚固呵!这不是中国文学家——无题体[2]、香奁体[3]诗词的女人——描写出来的么?这不是他们确定社会上对于男女的观念的利器么?唉!这可以算做中国的妇女神圣观呵!

  你不看见,民国三四年间,枕亚、定夷[4]一班人的淫靡小说,影响于社会多大。

  你不看见,现在社会上的人大多数满脑子装着贾宝玉、林黛玉、杜十娘、花魁的名字,映着《游园惊梦》、《游龙戏凤》、《荡湖船》的影子,随时随地无形之中可以造成许多罪恶。他们无论怎么样贫苦,无论怎么样富贵,要求精神的愉快、安慰是一样的。精神上的娱乐品——这类的诗词,这类的小说,这类的戏剧——又无论上等的、下等的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无非是构成男女不平等的观念。稍识几个字的人就去看这类的小说,听这类的戏,稍高深一点就去看这类的诗词。男女不平等的观念,轻蔑女子的观念——或者就是尊敬女子的观念,怜爱女子的观念,在他们已经是先入为主,根深蒂固的了。怎么谈得到妇女解放问题呢?

  现在文学家应当大大注意这一点——戏剧小说尤其要紧,诗词还比较不普遍一些。中国人并非没有美术的生活,旧式的美术的生活就是这个样,所以一说到妇女解放,中国人就会联想到暧昧的事情上去,就真会遇见那样的事。所以非注意于创造新的美术的生活不可,这是现在文学家的责任呵!

  这是我因为看见了那句词,起了一种感想——杂乱的感想——随便乱写几句,似乎也有好几层问题在里面,一个小小的妇女解放问题。

  这个问题当真的小么?

  原载一九二〇年一月一日《新社会》旬刊第七号

  署名:瞿秋白

  注释

  [1]吴梅村(一六〇九——一六七一),原名伟业,号梅村,江苏太仓人,清初诗人。

  [2]诗人作诗别有寄托,不愿标明事题,而用“无题”名篇;或以诗的起首二字名篇,均属无题体,亦称无题诗。

  [3]唐末韩偓诗作多写艳情,著有《香奁集》,这类作品被称为“香奁体”。

  [4]枕亚、定夷,即徐枕亚、李定夷,民国初年鸳鸯蝴蝶派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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