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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运动的牺牲者


  (一九二〇年一月十一日)

  现在“解放”“改造”的呼声一天高似一天,觉悟的人似乎应当一天多似一天了。果真么?对于这一点怀疑的人一定不少,我可以信得过的。

  解放是什么?改造又是什么?多不过是改良社会的一种目的或者简直是一种手段。我们想改良社会,最好是要能做到根本改革现社会一切组织的一步,那末我们应当先研究改革的制度——要改革到如何地步,再研究改革的方法——怎样去改革。可是要问一问:究竟谁去改革?假使没有人改革,以上两问题只能暂且搁起。改革是谁去改革?应当是全社会的人去改革,可是社会是由许多个体集合成的,所以实际上社会的变动总是先起于一小部分——牺牲者。一小部分的变动渐渐波及全体,改革的运动,才能完全达到他的目的。

  到那时候,庶几能算是改革运动成熟的时候。从文化运动,直到社会运动,中间一定要经过的就是一种群众运动,看近来中国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

  中国固然是经过了各种情形,现在正到了群众运动与社会运动杂揉的时代。其实所谓社会运动往往仍旧是群众运动的性质。而改革社会又不能单靠一时的群众运动,所以就不能不注意社会运动。社会运动可以包括各种事情,制度的改革,习惯的打破,创造新的信仰、新的人生观,都应当大大的注意。不然呢,连群众运动的效力都要消失。

  何以说不能单靠一时的群众运动呢?因为改革社会非创造新的信仰、新的人生观、改革旧制度、打破旧习惯不可,而这件事决非一时的群众运动所能做得到。也决非有群众运动之性质的社会运动所能做到。

  所谓群众运动之性质,就是根据于群众心理的一种群众运动之性质。吕邦(Gustave Lebon)[1]说:群众心理的构成有四个主要特征:一,各个人意识的个性消失;二,无意识的个性消失;三,暗示及传染的结果构成群众内人人感情思想趋向于同一方向;四,被暗示的思想直现于实行上。他在《革命心理》上又说:群众心理的特征是无限的轻信心,极端的感情,没有先见,不受理论的支配,不为真相实验所动。他的学说,虽不是完全对的,而在一时的群众运动,确有这种心理,而且是普遍的。

  假设一种社会运动有这种性质的——根据这样的群众心理的——,要他去创造新的信仰、新的人生观,改革旧制度,打破旧习惯,无论怎么样也做不到,就因为以一时的感情思想去感动群众容易,浸染永续的信条入群众心理就难,而永续的信条有一天确立于群众心理之中,要再拔去他也难。中国现在的社会运动多少带一点这样的性质,所以要希望现在这样的社会运动来切切实实改革社会,是一件很难的事;不但如此,现在所谓社会运动的心理里还包含多多少少的旧信仰、旧人生观,怎样能够去根本的改革制度,打破习惯。这一种社会运动本来不是创造新的人生观、新的信仰,打破旧习惯,改革旧制度的运动,就因为他带着群众运动的性质。

  固然,一种社会运动往往跟着一种群众运动发生出来,或者,两种运动同时并发,至为呼应;然而,完全本着群众运动的心理来做社会运动,究竟是不相宜的。而且,在这样的社会运动里,那运动的牺牲者——改革社会的人,因为本着群众运动的心理来做这种运动,因而牺牲,也只是徒然牺牲,毫不能达到他所以肯牺牲的目的。牺牲者既然徒然牺牲,这所谓改革社会的人,简直是并没有去改革;简直可以说,没有改革的人,又何从谈起改革的制度、改革的方法呢?

  群众运动需要一种牺牲者,社会运动亦需要一种牺牲者。以群众运动的牺牲者的性质,来做社会运动,他的牺牲就要完全丧失他的效用。假使,这种社会运动带着群众运动的性质,他的牺牲者当然就有群众运动的牺牲者的性质,因此这种运动始终不能显出他的效用出来。而群众运动的牺牲者,本着那样的心理去牺牲,在群众运动是有效用的,而在社会运动就不然了。

  群众运动的牺牲者为什么愿意牺牲呢?就是根据着群众心理。本着群众心理“构成”的主要特征,他被暗示而愿意去牺牲。本着群众心理的特征,他抱着极端的感情,随意轻信而竟去牺牲,如何能创造新的信仰、新的人生观,改革旧制度,打破旧习惯呢?他个性消失(无意识的个性优胜),被狂乱虚浮的暗示,不能确立新的信仰、人生观,他所抱的无限的轻信心,极端的感情,倒是导源于旧的制度、习惯。如此看来,为着创造新的信仰、人生观,改革旧的制度、习惯,不能要群众运动的牺牲者,而另要一种牺牲者——社会运动的牺牲者。

  社会运动的牺牲者,要去做社会运动,应当没有无限的轻信心,没有极端的感情,不受无意识暗示,而有积极的怀疑心,有沉静的研究心,有强固坚决的毅力。他因怀疑而觉悟,研究的结果就能创造新的信仰、人生观;毅力的坚决就能打破旧的习惯、制度。他因此能不受旧社会力的暗示,觉着不得不打破旧的习惯和制度,因而牺牲“旧习惯所生出来”的快乐牺牲,“旧制度所生出来”的利益;觉着不得不创造新的信仰和人生观,因而牺牲精神去研究,牺牲旧社会的虚荣去实行他,甚至于牺牲性命。

  况且,愿意牺牲的人必定有他的绝对不肯牺牲的东西,或者他的绝对不能牺牲的东西——群众运动的牺牲者绝对不能牺牲他的狂热的感情,社会运动的牺牲者绝对不能牺牲他的积极的怀疑心,他们绝对不牺牲他们的人格——才能去牺牲。假使没有一件不能牺牲的,又何必要求“解放”和“改造”呢?只看他所不肯牺牲,不能牺牲的是什么,是否可以拿来供改革社会——创造新的信仰,人生观,改革旧的制度,习惯——之用,是否对于改革社会有较大较好的效用,还是狂热的感情呢,还是积极的怀疑心呢?就可以知道他的牺牲对于改革社会有何等样的价值。

  真正的社会运动的牺牲者本着他的精神去随时随地的牺牲,就能一方面自己解放,一方面自己改造。而且从他的牺牲而所做的社会运动,影响于别人时候,就可以得到真正的解放,真正的改造。不致于仅仅用一种无意识的暗示而用一种诚挚的劝导,不使人盲从而使人怀疑。这样去改造别人,解放别人,只有真正的社会运动的牺牲者。

  凡是一种群众运动之后,必定要有继续他的社会运动才能显出他的效用。中国现在所需要的就是真正的社会运动,不带着群众运动之性质的,所以这种真正的社会运动牺牲者,在现在的中国是非常之需要的。

  原载一九二〇年一月十一日《新社会》旬刊第八号

  署名:瞿秋白

  注释

  [1]吕邦,今译勒蓬(一八四一——一九三一),法国社会心理学家,著有《群众心理学》、《法国革命与革命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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