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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论政治能力(2)


  其第二事,则由于家族制度也。欧美各国统治之客体,以个人为单位(Unit),中国统治之客体,以家族为单位。故欧美之人民直接以隶于国,中国之人民间接以隶于国。先圣曰:“国之本在家。”又曰:“家齐而后国治。”盖在此种社会之下,诚哉舍家族外无所以为团也。细察中国过去种种制度,无不以族制为之精神。言夫教育,则曰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凡庠序学校,皆以养国老、庶老为最重之典,故可谓之族制的教育。言夫赋税,上古井田之制,九家为井,由井而通而成而终,全以家族为纲,不俟言矣。即封建既废以后,如汉有户赋(以充郡国行政费也),唐有调(租、庸、调三者,租课田,庸课人,调则课户也。唐制:户籍法最详,计其资产定为九等,每户有丁、中、老、小、黄等名号),有两税(两税不以丁第户而以丁从户也)。明后虽行一条鞭法,然仍有收户、解户、马户、灶户、陵户、园户、海户诸名,故泰西料民只计口,而中国则户口并计(参观前号《中国史上人口之统计篇》)。诚以户也者,中国构成团体之一要素也,观其统计之小节,而立法之根本观念,于兹可征矣(掌财赋及民事者谓之户部,亦根于家族思想也)。故可谓之族制的财政。言夫刑法,则罪人及孥,甚者乃夷三族,此风直至本朝雍乾间犹未能改。故可谓之族制的法律。言夫兵役,则封建时代,丘乘与井田相属,无论矣。自战国至李唐,常为三丁抽一之制,宋后行保甲,每十家籍二丁,皆可谓之族制的军政。其余一切制度,大率类是。苟一一细按之,则其立法之源泉,皆有蛛丝马迹之可寻(此不能遍举,他日当著专篇研究之)。要之,舍家族相维相系之外,有司无以为治也。即其地方自治之制,有若所谓甲首、所谓保正,所谓里长、所谓社长者,皆无不以一族之耆老充之,舍是则自治团体不能立也。故吾常谓中国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参现拙著《新大陆游记》第百八十六页)。盖西语所谓市民(Citizen)一名词,吾中国亘古未尝有也。市民与族民,其相异之点安在?市民之长尚贤,其任之也以投票选举,族民之长尚齿,其任之也以年资洊升。投票选举,则物竞行,而被选者自必立于有责任之地位。年资洊升者反是。夫是以泰西之自治制度,为政治能力之滥觞;中国之自治制度,为政治能力是炀灶也。夫是以在一乡一族间,尚或秩然有团体之形,一至城市,则有机体之发达,永不可见也。

  其第三事,则由于生计问题也。《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岂不然哉?岂不然哉!地理学家言:完备政团之发生,必在温带。盖热带浴天惠太厚,故其民偷窳,而生计不发达;寒带蒙天行太酷,故其民瘠苦,而生计不发达。生计蹙而欲政治之进,其道无由。盖人道之所以进步,皆起于有所欲望,而汲汲设法贯达之,欲望之种类甚多,恒应于其社会之程度高下为等差。必先急其所最急者,乃及其所次急者,更及其所又次急者。如衣、食、住,最急者也,无之则一日不能自存也。稍进焉,乃更求间接以保生命财产之安全者,则政治之业是已,益进焉,乃更求其躯壳及灵魂之特别愉快者,则奢侈品物及学问之研究,道德之实行是已(凡生计学书开宗明义第一章,必论欲望,谓是为根本的观念也。惟诸家之论欲望,每分为必要之欲望,度外之欲望等类,鄙人窃不谓然。夫贫瘠国民之求一粗粝、一蓬荜,其必要者也;富强国民之讲卫生的饮食,修洁的道路,华美的宫室,亦其必要者也。野蛮国民之求一骁勇酋长以御猛兽御外敌,其必要者也;文明国民之求一完备之政府,稳实之权利以谋公私之进步,亦其必要者也。然则凡欲望皆生于必要而已,而其必要之事物愈多,则其欲望愈繁,而文明之程度愈高,此民族进化得失之林也)。且使于其所最急者,犹终岁勤动不能获焉,而欲民之有余裕以谋其所次急者,所又次急者。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故政治、道德、学术一切之进步,悉与生计之进步成比例,皆此之由。吾中国数千年生计界之历史何如?吾中国今日生计界之现状何如?观于此,则其政治能力缺乏之根原,从可想矣。正乃孟子所谓“救死惟恐不赡”者也,故其于最狭义的小我之外,不遑念及大我,于最狭义的现在之外,不遑念及将来,亦奚足怪。难者或曰:若汉之文、景间,唐之开元、天宝间,本朝之康熙、乾隆间,号称家给人足,比户可封。今使两者果为切密之比例也,则彼时之政治能力,宜若发达,而事实顾相反。何也?应之曰:是宜诇之于遗传之理,彼自祖若宗百数十代,既已汩没其本能,而欲以数十年之短日月遽还其原,乌可得也?而况乎他种原因之旦旦而伐者,尚不止一端也,而况乎所谓家给人足者,又不过历史上一美谈。而当时实状,正未必尔尔也。故吾国数千年社会之精力,全销磨焉以急其所最急者,欲求达下级直接之欲望而犹不给,而欲其进焉以怀间接高级之欲望,且有术焉以自达之,安可得耶?安可得耶!

  其第四事,则由于丧乱频仍也。凡有机体之发达必经自然之顺序,历尔许之岁月,又无他种故障以夭摧之于中途,夫然后继长增高以底大成。吾有一弟,总角早慧,冠绝群从,及八岁,得怪病,乡居误于庸医,经年病瘥,而灵明若失,今谋补救,后效茫茫。吾观于此,而忽有感于吾民族政治能力之丧失,亦类是焉矣。夫其伏于专制之羁轭,困于家族之范围,役于生计之奴隶,盖本能之斫丧者,既已十六七矣,而犹或潜滋暗长,萌蘖非无,无如更数十年,必经一次丧乱,辄取其前此所积累之根柢而一扫之。法王路易十四言:“朕死之后,有大洪水来。”而中国历史家亦往往知陶唐经洪水时代,将黄帝传来之文明消失大半;曾亦思秦汉以来数千年间,我先民遭洪水厄者,不啻十余度也。唐人诗曰:“经乱衰翁居破村,村中何事不伤魂。因供寨木无桑柘,为著乡兵绝子孙。”又曰:“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此等单语片词,曾未能写其惨状亿万之一,然文明与丧乱俱尽,可概见矣。今之尤国民者,动曰其性卑屈,其心狡诈,其欲望劣下,其团体涣离,曾亦思民之生彼时代处彼境遇者,非卑屈狡诈,何以自全。而“我躬不阅,遑恤我后”之思想,既深入于人人脑识中,复更何心以爱同类而计将来也?泰西史家言:法兰西当大革命时代,全国所产婴儿,率多癫痫。盖社会之现象,遗传于其群之心理中者,如是其可畏也。吾国当丧乱之际,惟彼卑屈狡诈劣下涣离者流,差得避天行淘汰之酷,以遗其种于来祀。夫前辈之国民既已死绝矣,后辈之国民自其在胎中,已饱受恐怖忧郁之教育,及其幼而处家庭,长而入社会,所习见习闻之嘉言懿行,则若何而可以全躯免祸也,若何而可以希宠取容也。就使天下复定之后,上而君相,下而师儒,竭全力以养其廉耻,陶其性情,而本能之回复,犹且待诸一二世以后也。乃霸者复阳植之而阴锄之,使永无发生之期,未及一二世,而前度之丧乱,复缫演再见矣。丧乱之缫演多一次,则毒害之遗传加一层。如之何其政治能力不澌灭以尽也。呜呼!非一朝一夕之故,所从来远矣。

  吾既以思想、能力两者相比较,谓能力与思想不相应,为中国前途最可忧危之事。然则今日谈救国者,宜莫如养成国民能力之为急矣。虽然,国民者其所养之客体也,而必更有其能养之主体。苟不尔者,漫言曰养之养之,其道无由,主体何在?不在强有力之当道,不在大多数之小民,而在既有思想之中等社会,此举国所同认,无待词费也。国民所以无能力,则由中等社会之无能力,实有以致之,故本论所研究之范围,不曰吾辈当从何途始可推能力以度诸人也,曰吾辈当从何途始可积能力以有诸己而已。非有所歆于能力以自私,实则吾辈苟有能力者,则国民有能力。国民苟有能力者,则国家有能力,以此因缘,故养政治能力,必自我辈始。请陈数义,相策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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