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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学案(1)


  (JEANJACQUES ROUSSEAU)

  清光绪二十七年

  呜呼!自古达识先觉,出其万斛血泪,为世界众生开无前之利益。千百年后读其书,想其丰采,一世之人,为膜拜赞叹,香花祝而神明视。而当其生也,举国欲杀,颠连困苦,乃至谋一饘一粥而不可得,僇辱横死,以终其身者,何可胜道?诚一游瑞士之日内瓦府与法国巴黎之武良街,见有巍然高耸云表,神气飒爽,衣饰褴褛之石像,非JEAN JACQUES ROUSSEAU先生乎哉?其所著《民约论》(SOCIAL CONTRACT)迄于十九世纪之上半纪,重印殆数十次,他国之翻译印行者,亦二十余种。噫嘻盛哉!以只手为政治学界开一新天地,何其伟也!吾辈读卢氏之书,请先述卢氏之传。

  卢梭者,法国人,匠人某之子也,以1712年生于瑞士之日内瓦府。家贫窭,幼失母。天资颖敏,不屑家人生产作业,而好读稗官野乘。久之,自悟句读,遂涉猎发朱惠、募理英尔诸大家著作。及执弟子礼于乡校师良边西之门,得读普鲁达尔之书,慨然自奋曰:“英雄豪杰,非异人任矣。”自是刻苦砥砺,日夜孜孜,惟恐不足,崭然有睥睨千古之概。成童时,其父以故去日内瓦府,属卢梭于佣书某,而卢梭意不自适,因从雕刻师某业焉。无何,又去某氏,漫游四方。1728年,入法国安西府,寄食瓦列寡妇某氏。氏悯其年少气锐,常为饥驱,又欲变化其狷介之气质,恩遇周挚,若家人父子然。遂劝其奉耶稣旧教,又命入意大利株林府教育院。既又出教育院为音律师,出入侯门,仅免冻馁。后益困,常执仆隶之役,卑贱屈辱,不可终日,乃复投瓦列寡妇,妇善视之如初。及妇没,赴里昂府,主大判事某家,教授其子弟。1741年,著音律书于巴黎,为伶人所沮,书不得行。1749年,穷乏益酷,恒终日不得一炊。遂矫正其所著书,务求合俗,出而售之,仅获旦夕之饷焉。1752年,著一书,颜曰“DICTIONARY OF MUSIC”,痛斥法国音律之弊,于是掊击纷起,几无容身之地。自后益肆力于政治之学,往往有所著述,而皆与老师宿儒不合,排之者众,群将媒孽之,以起冤狱,大惧,避至日内瓦府。又奉耶稣新教,欲为瑞士共和国人民,瑞人阻之,不得意而还巴黎。又著《教育论》及道德小说等书,言天道之真理,造化之妙用,以排斥耶稣教之豫言奇迹者,得谤益甚。巴黎议会命毁其书,且将拘而置诸重典。又奔瑞士,与其国人争论不合,复还巴黎。会法政府命吏物色卢梭,搜捕甚亟,乃闭户不敢外出,时或微服而行云。1766年,应友人非迷氏之聘,赴英伦敦。与僚友议不合,又还法国,自变姓名,潜居诸州郡,而屡与人龃龉,不能久居于一处。1770年5月,卒归巴黎,自谓天下之人皆仇视我也,怏怏不乐,遂发狂疾。仁刺达伯惜其有志不遂,为与田宅数亩,隐居自养。1771年,著《波兰政体考》,1778年业成。此书鸿富奥博,而于民约之旨,尤三致意焉。是年三月, 暴卒。或云病毙,或云遭仇人之毒,官吏验视,则自杀也。卢梭性锐达,少有大志, 然好为过激诡异之论,虽屡为世人所挫折,而其志益坚。晚年愤世人不己容, 遂至发狂自戕。於戏,不其悲夫?1794年,法人念卢梭发明新学之功,改葬遗骸于巴黎招魂社,又刻石肖像于日内瓦府。后数年,巴黎人选大理石刻半身像于武良街,至今人称为卢梭街,缙绅大夫,过者必式礼焉。

  民约之义,起于1577年。姚伯兰基氏曾著一书,名曰《征讨暴君论》。以为邦国者,本由天与民、与君主相共结契约而起者也,而君主往往背此契约,为民灾患,是政俗之亟宜匡正者也云云。此等议论,在当时实为奇创。其后霍布士、陆克皆祖述此旨,渐次光大。及卢梭,其说益精密,遂至牢笼一世,别开天地。今欲详解卢氏民约之旨,使无遗憾,必当明立国之事实与立国之理义,两者分别之点,然后不至误解卢氏之说以误后人也。

  就立国之实际而考之,有两原因焉。一则因不得已而立者也,一则因人之自由而立者也。所谓不得已者何?夫人不能孤立而营生也,因种种之需求,不得不通功易事,相聚以各得所欲。此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学士辈多能论之,皆以为人之性,本相聚而为生者也。是故就事实实际言之,苟谓人类之始,皆一一孤立,后乃相约而成邦国云云,其论固不完善,盖当其未立契约以前,已有其不得已而相处者存也。是故卢梭民约之说,非指建邦之实际而言,特以为其理不可不如是云尔。而后世学者排挤之论,往往不察作者本旨所在,辄谓遍考历史,曾无一国以契约而成者,因以攻《民约论》之失当。抑何轻率之甚耶?

  卢梭民约之真意,德国大儒康德(IMMANUEL KANT)解之最明。康氏曰:“民约之义,非立国之实事,而立国之理论也。”此可谓一言居要者矣。虽然,征之史籍,凡各国立国之始,亦往往有多少之自由主义行乎其间者。夫人智未开之时,因天时人事之患害,为强有力者所胁迫,驱民众而成部落,此所谓势之不可避者,固无待言。然于其间自有自由之义存焉,人人于不识不知之间而自守之,此亦天理所必至也。故卢梭曰:“凡人类聚合之最古而最自然者,莫如家族然,一夫一妻之相配,实由契于情好互相承认而成,是即契约之类也。既曰契约,则彼此之间,各有自由之义存矣。不独此也,即父母之于子亦然。子之幼也,不能自存,父母不得已而抚育之,固也。及其长也,犹相结而为尊卑之交,是实由自由之真性使之然,而非有所不得已者也。世人往往称家族为邦国之滥觞,夫以家族之亲,其赖以久相结而不解, 尚必借此契约,而况于邦国乎?”

  夫如是,众家族既各各因契约而立矣。浸假而众家族共相约为一团体, 而部落生焉。浸假而众部落又共相约为一团体,而邦国成焉。但此所谓相约者,不过彼此心中默许,不识不知而行之,非明相告语著之竹帛云尔。

  不宁惟是,或有一邦之民,奋其暴威,战胜他邦,降其民而有之,若欲此二邦之民永合为一,辑睦不争,则必不可无所约。不然,则名为二邦相合,实则阴相仇视而已。故知人类苟相聚而居,其间必自有契约之存,无可疑者。

  又凡人生长于一政府之下,及既达丁年,犹居是邦,而遵奉其法律,是即默认其国之民约而守之也。又自古文明之国,常有举国投票,改革宪法,亦不外合众民以改其民约而已。

  以上所论,是邦国因人之自由而立之一证也。虽然,卢梭所最致意者,不在于实事之迹,而在事理之所当然。今先揭其主义之最简明而为人人所诵佩者如下。

  卢梭曰:“众人相聚而谋曰:吾侪愿成一团聚,以众力而拥护各人之性命财产,勿使蒙他族之侵害。相聚以后,人人皆属从于他之众人,而实毫不损其固有之自由权,与未相聚之前无以异。若此者,即邦国所由立之本旨也, 而民约者,即所以达行此本旨之具也。”

  卢氏此言,可谓深切著明矣。凡两人或数人欲共为一事,而彼此皆有平等之自由权,则非共立一约不能也。审如是,则一国中人人相交之际,无论欲为何事,皆当由契约之手段亦明矣。人人交际既不可不由契约,则邦国之设立,其必由契约,又岂待知者而决乎?

  夫一人或数人之交际,一事或数事之契约。此契约之小焉者也。若邦国之民约,则契约之最大者,而国内人人小契约之所托命也。譬之民约如一大圆线,人人之私约如无数小圆线,大圆线先定其位置,于是小圆线在其内,或占左位,或占右位,以成种种结构。大圆之体,遂完足而无憾。

  民约所以生之原因既明,又当论民约所生之结果。卢梭以为民约之目的, 决非使各人尽入于奴隶之境。故民约既成之后,苟有一人敢统御众人而役使之,则其民约非复真契约,不过独夫之暴行耳。且即使人人甘心崇奉一人,而自供其役使,其所谓民约者,亦已不正,而前后互相矛盾,不可为训矣。要而论之,则民约云者,必人人自由,人人平等,苟使有君主臣庶之别,则无论由于君主之威力,由于臣民之好意,皆悖于事理者也。故前此霍布士及格鲁西亚,皆以为民约既成,众人皆当捐弃己之权利,而托诸一人或数人之手。卢梭则言凡弃己之自由权者,即弃其所以为人之具也。旨哉言乎!

  卢梭曰“保持己之自由权,是人生一大责任也。凡号称为人,则不可不尽此责任。盖自由权之为物,非仅如铠胄之属,借以蔽身,可以任意自披之而自脱之也。若脱自由权而弃之,则是我弃我而不自有”云尔,何也?自由者,凡百权理之本也,凡百责任之原也。责任固不可弃,权理亦不可捐,而况其本原之自由权哉?

  且自由权又道德之本也,人若无此权,则善恶皆非己出,是人而非人也。如霍氏等之说,殆反于道德之原矣。卢梭言曰:譬如甲乙同立一约,甲则有无限之权,乙则受无限之屈,如此者可谓之真约乎?如霍氏等说,则君主向于臣庶,无一不可命令,是君主无一责任也。凡契约云者,彼此各有应尽之责任云也。今为一契约,而一有责任,一无责任,尚何约之可言?

  【按】卢氏此论,可谓铁案不移。夫使我与人立一约,而因此尽捐弃我之权利,是我并守约之权而亦丧之也。果尔,则此约旋成随毁,当初一切所定条件皆成泡幻。若是者谓之真约得乎?

  卢梭既论弃权之约之悖谬,又以为吾若为此等约,不徒自害,且害他人。何以故?邦国者,非独以今代之人成,而后来之人,陆续生长者,皆加入之也。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如是乃至无穷。则我之契约,并后代之人而坑陷之,其罪为何如耶?

  卢梭又言曰:纵令人有捐弃本身自由权之权,断无为儿子豫约代捐彼自由权之权。何也?彼儿子亦人也,生而有自由权,而此权当躬自左右之,非为人父者所能强夺也。是故儿子当婴孩不能自存之时,为父者虽可以代彼约束各事,以助其生长,增其福利。若夫代子立约,举其身命而与诸人,使不得复有所变更,此背天地之公道,越为父之权限,文明之世所不容也。

  【按】吾中国旧俗,父母得鬻其子女为人婢仆。又父母杀子,其罪减等。是皆不明公理,不尊重人权之所致也。

  由此观之,则霍氏之说之谬误,不辨自明。夫人既不能滥用己之自由权,以代后人捐弃其权,然则奉世袭之一君主若贵族以为国者,其悖理更无待言。

  问者曰:民约者,不能捐弃其自由权以奉于一人若数人,既闻命矣,然则捐弃之以奉于众人可乎?更申言之,则民约者,非甲与乙所立之约,乃甲乙同对于众人(即邦国)所立之约,然则各人举其权而奉诸邦国,不亦可乎?是说也,即纯类乎近世所谓“共有政体”,欲举众人而尽纳诸公会之中者也。卢氏关于此答案,其言论颇不明了,且有瑕疵,请细论之。

  卢梭曰:“民约中有第一紧要之条款,曰各人尽举其所有之诸权,而纳诸邦国是也。”由此观之,则其所谓民约者,宛然“共有政体”。盖卢梭浸淫于古者柏拉图之说,以邦国为全体,以各人为肢节,而因祖述其义者也。夫邦国之与人民,其关系诚有如全体之于肢节者,盖人在邦国相待而为用, 又有诸种之职各分任之,犹人之一身,手、足、头、目、肺、肠各司其职以为荣养。是说也,古昔民主国往往实行之,而斯巴达(希腊之一国)、罗马二国其尤著者也。彼其重邦国而轻各人,惟实行此主义之故。

  卢梭及十八世纪诸硕学,皆得力于古籍者也,故旧主义(即以国为重者)与新主义(即以民为重者)常搀杂于其间。卢氏尝定国中各种之职务而设一喻,其言曰“主权者,元首也;法律及习俗,脑髓也;诸职官,意欲及感触之器也;农工商贾,口及肠胃所以荣养全身者也;财政,血液也;出纳之职,心脏也;国,人身也,全体之肢节也。是故苟伤害国家之一部,则其病苦之感,直及于头脑,而忽遍于全身”云云。此等之论,仅自财利上言之,可谓毫发无遗憾。若夫自各人自由权言之,则稍有未安者。果如此说,则邦国独有一身之全体,而各人不过其肢节脏腑,是人民为国家之附庸也。是惟邦国为能有自由权,而各人之自由不过如冥顽无觉之血液,仅随生理循环之转动也。夫卢氏之倡民约也,其初以人人意识之自由为主,及其论民约之条项,反注重邦国而不复顾各人,殆非卢氏之真意。

  卢梭亦知其说之前后不相容也,于是乃为一种之遁词。其言曰“各人虽皆自举其身以与众人,实则一无所与。何也?我举吾身以与他人,他人亦举其身以与我,如是而成一邦国,吾于此有所失,而于彼有所得,而又得赖众力以自拥卫,何得失之可言”云云。是言也,不过英雄欺人耳。夫既已举各人而纳于邦国中,则吞吐之而消融之矣,何缘复得其所已失耶?《民约论》全书中,此段最为瑕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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