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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


  “领衔的人呢?”

  “当然还是伍崧生老先生啊!”

  一班绅士在吃咨议局为蒲罗正副议长备办的压惊酒席时,大家都非常高兴,连最谨慎的周紫庭都这样想:“只要赵尔丰同意,把这篇文告发出,四川乱事,纵不即刻敉平,总可有个转机。只求四川能够恢复到争路风潮以前,任凭中国再乱,我们这个四塞之邦,也能保其无虞,而免遭受革命之厄的了!”

  两天之后,文告果然发出。尤其在成都,几乎每条街都贴了一张在极其打眼的地方。看的人也多。可是出乎官绅们意料之外,百姓们的反应却不大好。

  比如盐市口傅隆盛这个伞铺掌柜,看了这张木刻大字公告,听了通文墨的人讲解一遍之后,他一走进耗子洞茶铺,便高声大嗓子向熟人们吼叫道:“妈哟!好头的事!闹到这步田地,人死了一铺缆子,还说他狗日的是好人!还要叫我们听他狗日的招抚!还担保他狗日的不治我们的罪!你们说,天地间有这样的道理不?”

  当然,向来与傅隆盛一鼻孔出气的人,都同他一样的意思:蒲先生、罗先生只管放出来了,赵屠户还是该反对!“他狗日的拉的命债太多了,我们宁可欢迎那个端满巴儿,也不容他杂种再蹲在我们脑壳上!”

  第七章 垂死时候的钩心斗角(六)

  席散之后,葛寰中看见刘师培、朱山、弼良分别邀约周凤翔、邵从恩、曾培几个人,有的到对厢书斋,有的到花园,说是去欣赏宋拓碑帖——左右不过那几本什么云麾李思训碑啦、化度寺碑啦、澄清堂帖啦、真绛帖啦等等,都早已看过了,纵说纸墨光丽,逸趣横生,也值不得这样欣赏!何况那个刘师培,尽管大家恭维他学问好,听说他写的字连小学生都不如。可见看碑帖是虚,其实是别有图谋的。他本是“闯酌候光”的“不速之客”,别人有事,应当回避他,他自己也应当知趣点,走开为妙!

  于是揩脸漱口之后,吩咐何喜叫大班提轿子,向彭兰村道谢而去。差不多走了三条街,葛寰中猛然想起,他的旧上司周善培一自被参辞脱提法司,他还没有去亲候请安。知道的人,自会原谅他公忙。但在一般人眼里,那就难免要怀疑他势利。此刻恰恰有空,为了不叫人批评,遂命大班改道去周公馆。

  周公馆的确有异于往昔!首先,大门外便看不见一乘轿子。不特没有绿呢蓝呢等大轿,就连轿铺里的黑油篾篷小轿也没有。走进花厅,也有一种冷清清的气象,墙壁上的字画,坐具上的披垫,全收了。

  周善培一身便衣出来,态度很是潇洒。让座后,不等葛寰中开口,先就一个哈哈笑道:“你来得好!我这两天很清闲,正打算找老朋友来谈谈。不过我们得先来个约定。第一,不许说慰安话;第二,不许说奉承话。要晓得,端午桥参了我,倒给了我一个难得机会,使我在这吃紧关头上,得以洗清满身积垢,还我本来面目;至少,可以叫四川人明白我姓周的,纵有对不住国家地方,却万分对得住四川人;目前或许还有些误会,将来是非总会大明的。到那时,再烦老朋友作个见证,当前,倒不要你们为我抱不平,这是一。”他送了茶,接过跟班递去的水烟袋,并且让葛寰中把雪茄烟咂燃,接着说道:“其次,我要说的,凡百维新,官场恶习,实在也该洗刷洗刷。何况我现在已经是无官一身轻了。我们彼此称谓,不宜再用那些恶俗名词,什么大人啦!卑职啦!宪台啦!属下啦!听起来,实实令人肉麻!我们最好是兄弟以待。夫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新名词叫作同胞。若说尔汝相呼还不习惯,那就叙一叙齿吧,你似乎长我几岁……然则,你是老兄,我是老弟,既合于古,也通于今,端午桥闻之,也不会说我怪癖的!你说对么,老兄?”说完了,还带了两个哈哈。

  葛寰中开始倒怔住了。继而想了想,遂启齿笑道:“门生却不便与先生拉平呀!”

  “怎么又门生先生起来?你拜过我的门吗?”

  “难道先生竟忘记了?门生不仅递过帖,磕过头,还参拜过太师母与师母来的。”

  “哦……果有此事。然而‘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当时何为那样愦愦……也好,我们打个折扣吧,你只管以先生呼我,却不许自称门生。”

  “这怎么可以?”

  “都以我字相称,有何不可!”

  果然,不拘礼数,两个人谈得更其自如了。谈到当前时势之糟,两人见解完全相同,都认为革命党之所以如此得势,并非革命党本身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大都由于朝廷自己造成。亲贵争权,政以贿成,且不说了,“如其早点效法德日,改为君主立宪政体,俾天下俊杰,各在其位,各舒其志,革命党的邪说,是不会动摇人心的!”及至谈到四川局面,两人的见解便略有不同。葛寰中还是他的老看法,以为四川乱源,固然源于争路风潮,而弄到不可收拾之境,还是因为赵尔丰之无定见。

  周善培摇头叹道:“你是局外人,又在事后论人,无怪要对赵季帅多所指摘。其实,赵季帅何能负责,他只是代人受过而已!我问你,我的那篇上端午桥的长文,可看见过?”

  “熟读过几遍,先生的文章……”

  “我不与你论文。我只是说,看了我的那篇东西,你就应该明白四川之乱,孰实为之,而孰令致之了……”接着便把文章中质问端方的三层,自己背诵起来。越背诵,声音越高,显然已抑制不住他那满怀愤懑之气。

  “你看,他既玩弄了赵季帅,到头来,反把一切罪责,卸在赵季帅身上。尤其可恨的是,无中生有,把我拉在中间,想置我于死地,以报我代王采帅执笔,奏劾他与盛杏荪误国的宿憾……真是,找遍中外古今,也找不出像他这样的小人来!”

  在这个情况下,葛寰中只好违约,既慰安了一番,又奉承了一番,还颇颇扼腕地为之抱了一番不平。

  “然而小人枉自为小人!我的那篇长文传播之后,不管是同志会、同志军、哥老会、革命军,都完全了然川乱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因而,对于赵季帅不惟有恕词,抑且悯其当人傀儡。听说,现在已有数万之众,把端老四围在资州,要和他算账;端老四业经弄到走投无路了!”

  周善培称心乐意地笑了笑。又抽了一袋水烟,问道:“日来,你可有关于端午桥方面的消息没有?”

  “有的。适才在一个至好家里,正遇见几个由资州来省的人……”

  “什么人?由资州来,一定是端午桥方面的人啦!”

  “大概是的。”葛寰中遂从头叙说,他之去郝家,本有一点小事。不意跨进客厅,恰遇着曾笃斋、彭兰村借郝家地方请客。是时,正上大菜,大家邀他入席,他推托不了,只好做了个临时陪客,除郝家父子外,是周紫庭、邵明叔、张表方、颜雍耆数人。正客中间,只有一个朱云石是见过面的。其余二人,却是初会,“经郝达三介绍,方知一个颀长而瘦的,是鼎鼎大名的刘申叔……”

  “刘申叔,何人也?”

  “据说,就是曾在《民报》上写过文章,学问很好的刘光汉,又名刘师培的这个人。”

  “哦!我晓得这个人,是个有文无行、不甘寂寞的民党。他早已在端午桥幕中当清客。此人不足道。不过这时来省,也是有文章的。还有一个,又是什么样人?”

  “是京师旗人、云南临安府知府弼……”

  “弼良!这是尹良的兄弟呀!”周善培霍地站起,一步便跳跃到葛寰中身边。举止那么轻捷,完全失去了那种大员们的雍容仪态;并且不像是已过三十年纪的中年人,满脸急逮地问道,“他们说些什么话……告诉我!重要之至!重要之至!咳!弼良又偷偷上省来了!两弟兄又不知要捣些什么鬼!”

  葛寰中也站起来回答说:“席间只谈了些空话,丝毫没有涉及时势,无论是省外的,还是省内的。此外,就只观赏过几册宋拓碑帖……”

  “是郝议员家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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