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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不是。郝家父子向不考究临池的。想来,是端午桥的东西,因为签条上都题有陶斋珍藏……先生怀疑这些人来省,其中定有文章,我也有此同感。因为刚散席,客人便与陪客挤眉弄眼,相率走到对面厢房去了。说是研究碑帖,当然,那是托词,只不过要回避我这个生人罢咧。而且这一席应酬也怪,主要客人与陪客之不伦类不说了,只论曾彭二人,为什么要借郝家地方请客?难道请到他们自己家里便不成吗?……”

  “你的意思呢?”

  “那何消说,不过为了避人耳目。”

  “其中究竟,惜乎你不问一问郝议员。”

  “问也不中用,他们不会说的。因为我入席之后,就察觉郝家父子都有一种踧踖不安的神气。”

  “这更值得研究了……”

  周善培背负着两手,在光光的地板上踱了两个圈子,忽然把脚一顿道:“无二无疑,决然耍的是这种把戏!”随即站在葛寰中跟前,睖起一双微凸的金鱼眼珠,咬牙切齿说道,“总之,我不能让端老四的诡计得逞。此人如果上了省,我周善培还能不遭其毒手之理?我与端老四已经势不两立了!”

  葛寰中心里一震,想不到他偶然捎来的这点消息,会发生这么重大的影响。他不禁问道:“先生打算怎样办?”

  “现在还说不定,首先要打听清楚这几个人来省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顿了一下,“我找吴璧华商量商量。我看,要破端老四的诡计,还是要仰仗赵季帅。好在季帅与端老四,也是道士的发髻,挽紧得不容易解开的了。”

  第七章 垂死时候的钩心斗角(七)

  几天当中,把这个高等学堂总理周紫庭麻烦得不住叹气。

  他是一个世故极深,而又最为谨小慎微的好好先生。自谓平生没有祸害过人,没有做过半星恶事;也未帮助过人,未做过一桩好事。现在行年已过知命,正是颐养天和时候,怎么还能牺牲素抱,来搞一些于己无益、于人也未必有好处的事情?因此,当争路风潮汹涌澎湃之际,连八十老翁伍崧生翰林都不免扶杖褰裳,逐逐于诸少年之后,号呼奔走,既愤且悱;而他从头至尾,仅仅参加过一次,不但没有发过言,而且没有动过容。当然,七月十五以后,他更游心物外,一尘不染;就在暑假当中,他也每日必到高等学堂,邀约二三知心好友,在深深的竹园静院里,饮酒、品茶、作无情对、敲诗钟,以遣永日。

  这样一个世事洞明、超以象外的先生,何以那一天,会被人拉到郝达三家来,惹了一身是非呢?说起来也在情理之中。约他的人只是告诉他,刘申叔带来端陶斋收藏的几本宋拓,不特精妙绝伦,还是海内孤本,不可不一饱眼福;而刘申叔又邃于经史典故,也是浊世中一个难得的佳士,不可不与之一谈。两者俱投上了心眼,你怎能怪他不欣焉命驾呢?

  当他的学生周善培青衣小帽,坐了乘轿铺里的对班小轿,到南大街他的公馆来晋谒老师时,他不等学生拜揖完毕,便皱起眉头笑道:“你来,是不是要请教我那天共刘申叔、朱云石、弼焕然三人,谈过些什么话吗?”

  周善培那么伶俐的一个人,也不禁惊呼起来道:“先生真果圣智如神了!”

  “不奇怪啊!假如事不关己,你这个丢了纱帽的大员,怎会暮叩柴扉,下顾到我老朽呢?”

  一阵哈哈大笑。让座,送茶,递烟袋。

  “这两天我心里憋得好慌。你不来,我也待找你了。孝怀,你得当心!假使端陶斋所谋苟遂的话,于你是不利的!你今天来找我,莫非已听见什么风声了?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古人阅历之言,一点没错啊!”

  学生懂得先生的脾气,说话与作文一样,在点题之前,一定要用若干闲笔动荡,谓之蓄势。并常引“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这两句诗,以为是作文妙诀。因此,当他方正盘马尚未弯弓之时,你千记不要打岔。如其不然,他那支箭,就更不容易发出来了。

  果然,在周善培耐心静聆之下,周紫庭才缓慢而老实地告诉他,刘师培等之来,原是奉端方差遣,游说成都绅士:“现在各省都独立了,四川何以尚无动静?这自然是因为赵季和不愿意。赵季和之不愿意把政权交出,让四川独立,一半固然出于他贪恋权位,一半也由于他平日暴戾恣睢,多行不义,招来七千万川人怨毒,生恐政权交出后,大家欲得而甘心之。但独立已成为当前潮流,违反潮流,必有后灾。川人若不及时摆脱赵季和压制,而顺应潮流,则未来灾祸,准会落在川人头上。那时,赵季和固难幸存,而川人亦必与之同归于尽了。今为川人计,只有从速欢迎端陶斋来省,共谋抵制赵季和,即时拥戴端陶斋独立。如此,四川便可出水火而登衽席矣!”

  这个高等学堂总理记性真好,他仅仅心烦意乱地听了一遍,居然能够撮其大要,把三个人的话组合成一篇首尾具备的短章,而且不掺杂自己一毫意见。只是说完后,补充了一段:“端陶斋兵力虽嫌少薄,但他们说,都是鄂军精锐,器械亦甚犀利,万一冲突起来,川军实非其敌。所以他们深望川绅一面派出代表前去资州欢迎,一面切告川军,勿再服从赵季和乱命。假使赵季和要依赖武力以抗前旄,就叫士卒们倒戈归顺;无论官兵,一体晋级倍赏。他们说,川绅无异川军父兄,父兄有命,子弟安得不听?苟能如此,四川定可不流血而跻于升平,固官民之幸也,而川绅造福之功,亦伟矣哉!”周紫庭还滑稽地把脑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圈,笑道:“嘿,嘿,伟矣哉!伟矣哉!”

  周善培却不笑。并且有意地问道:“先生意见如何呢?”

  “什么意见?”

  “就是说,对这班人所提,是许之呢?还是拒之?”

  “我以何理由要许之?难道我还不知道端陶斋为人吗?此公惯伎是过河拆桥;进一步,是罪归于人、功归于己的!”

  “其他几位呢?”

  “你以为曾笃斋、颜雍耆辈都不如我高明么?邵明叔倒敷衍了几句说,事情太大了,必须多约几个有力量、有声望的大绅商量,光只我们几个人,是难于为力的。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端陶斋决心要来成都,一计不成,二计必生。他果然来了,四川之独立不独立,倒在其次,孝怀,我却为你担忧。你那篇文章,痛快固然痛快,但太予端陶斋以难堪,你若落在他手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急于想把这场遇合告知你,就是要你早为之计……”

  先生且这样关心,弟子为了本身利害,岂有不早为计之理?周善培一坐上对班小轿,便直接去找吴钟镕商量。

  又一个黄昏时候,周紫庭正待出去找朋友,不意周善培又急匆匆走来。一看见老师,来不及寒暄,便低声说道:“先生要出门吗?请留步,有极其重大的事情,要麻烦先生。”

  “哦!”他照规矩皱起眉头笑了笑。回身让学生进到那间将就厢房改为的会客室,“是不是又有关于端陶斋的事?”

  “请先生先看这件东西!”周善培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起的公文纸,双手送了过去。

  周紫庭一怔说:“是什么?”先把老花眼镜从挂在马褂衣纽上的搏花盒子里取出,戴上。将公文纸打开,凑着由撑开窗扇的窗口上射进来的余晖,念道:“大理院奏为遵旨判拟要案,请饬按名解京,讯取确供,以成信谳,恭折仰祈圣鉴事……”他连忙问站在身畔、几乎比他矮半个头的周善培:“大理院的奏折。难道伯英他们的案子又翻了?”

  “与伯英他们无关。先生看下去便知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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