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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第七章 垂死时候的钩心斗角(五)

  这个时候,成都局势也正急转直下。蒲殿俊、罗纶、颜楷、邓孝可这四个首要,果在九月二十四日的正午,衣冠齐楚地由来喜轩被邀请到五福堂。

  五福堂这天,也热闹非凡。除了周紫庭、邵明叔、徐子休、曾笃斋、廖治、樊孔周,以及许多有声望的绅士之外,甚至年将八十,久不抛头露脸的伍崧生老翰林,也穿着马褂,拄着拐杖,被请到了。正印官员在场的,有布政使尹良,有新被委派接署提法使的龙绂瑞,有恳辞不得、只好暂时留任的提学使刘嘉琛,有盐运使杨嘉绅,有劝业道胡嗣芬,有兼署巡警道于宗潼,同时他又是成都府知府。武官方面,只有才从新津赶回来的提督田振邦。驻防军方面,也只有副都统奎焕到了。将军玉昆说是有病不能来。有人说,玉昆之病是托词,实际是七月十五逮捕人的时候,没他,现在释放人的时候,他又何必来凑热闹?又一说,从七月十五以后,玉昆与赵尔丰意见不合,并曾密函庆亲王奕劻,弹劾过赵尔丰专断无君;两个人从不见面,甚至电话都不通;只有赵尔丰时不时送封亲笔信去,而玉昆却从未回过信;今天当然不会来为赵尔丰捧场!

  一句话说完,五福堂内,官绅济济,言笑晏晏;大约为了暂时不破坏大家的好心情,似乎都有默契,彼此笑脸相对之际,只是谈一些无干得失的空话。尤其是尹良,一句话一个哈哈,不是在这个人面前讲嫖经,就是在那个人身畔论赌法;并且拿出他预先画好的(就只没有裱褙装潢,想是来不及了!)一幅幅水墨山水,都已落了双款,四个首要,各人奉赠一幅,口头打着哈哈说:“不成六法,见笑,见笑!兄弟自己有一帧行乐图,迟日送请指正,并求法书一题哩!”

  原定程序是,赵尔丰还得同蒲、罗、颜、邓四位先生当面谈一谈,由四人表白决心帮助他收拾这个残局;而后再由周紫庭、曾笃斋从旁保证;而后便大摆筵席,作为结束前嫌、重联旧好的象征。

  但是大家伫候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赵尔丰才遣人传出话来说:“大人因为有紧要事情,不能出来亲送四位大人老爷的大驾,请四位大人老爷深加原谅!明天,大人设有便酌,务请四位大人老爷赏光!”

  大家一怔,都明白这倒不是赵尔丰拿架子,实实因为当着众人太难说话的缘故。

  当天夜里,一班曾经在来喜轩作过羁囚,以及一班与时局有关系的绅士们,大约有二十多人,都聚集在纯化街咨议局议长住的地方。他们应蒲殿俊、罗纶之邀而来。彼此见面,除了应有的一番慰安庆幸话外,一开口便说到省外的革命风潮,说到省内的糜烂局面,不约而同,都要问他们:“今后怎么搞呢?”

  比在七月十五被捕以前尤为白胖一些的罗纶,嘿嘿笑道:“大家商量嘛!”

  风采如故、意气还是那么风发的蒲殿俊,噙着一根长叶子烟杆道:“没别的,先给大家吃一颗定心丸要紧!”

  几个人同声问道:“什么定心丸?”

  罗纶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同伯英还在来喜轩里,就曾研究了一下,想到四川的乱事,起因于争路,促成于七月十五我与诸公被捕。父老兄弟流血牺牲,奔走号呼,何莫为了这两件事情?现在盛宣怀罢免,国有政策无形取消,是争路目的已达;我们平安释回,又被礼为上宾,是赴救之志亦遂。设若把这两件大事陈诉于父老兄弟,父老兄弟一定心焉喜之;而后再同赵季和商量一个减捐税、除苛政的办法,克日施行,用以答报父老兄弟。这样,庶几可以把危如累卵的四川,挽救于万一。伯英说的定心丸,便是这篇普告全川父老兄弟的文章。特邀公等共同商量,首先看这样办,可以吗不可以?”

  众口齐说:“好得很嘛!怎么不可以?”

  只有周紫庭沉吟了一下说:“办法固未尽善,不过除此也别无收拾之方。姑试为之,未尝不可。”

  当下居然惹起好些人批评周紫庭不应该怀疑。甚至有人愤然说:“蒲罗两位先生身系全川人民重望,他们遭了意外,人民既然舍生忘死来救他们;而今他们得救了,说人民会不听他们招呼,这简直不可思议了!”

  周紫庭还是那样好脾气,仅仅摸着八字须笑道:“我不过多一点顾虑而已,并无别的意思。不过这篇文章不大好措辞,不知对赵季和有没有非难地方?”

  有人直率答道:“当然有!”

  邵明叔摇头道:“不好吧?”

  “有啥不好?是非不可不明!”

  蒲伯英微微笑道:“目前还不是明是非的时候。”

  “那么,这文章如何下笔呢?”

  罗梓青道:“我已托人拟了一篇底稿,”说时,便从条桌抽屉中取出一张通行长信笺来,“请大家斟酌,斟酌。”

  众人争着要先看。徐子休主张找一个人高声念出来,免得传观耽搁时候。王又新道:“让我来念。但是有言在先,请诸公不要打岔我。如其打岔了,我就念不下去。我念文章向来就有点口吃的毛病。”

  王又新所念的文章是:

  全川父老兄弟公鉴:近因乱事日亟,民不堪命,赵督帅蒿目时艰,为大局起见,与在省官绅协商,请蒲罗诸先生共图挽救之法,以期官绅一气,开诚布公,保地方之治安,拯生民于涂炭!现蒲罗诸先生等,已于二十四日,一体礼请出署。我全川父老兄弟关怀此事久矣,用特飞函奉闻;并请广为传播,俾众周知。所有因争路肇事之处,更应详为开谕,劝其解散。现赵、端两帅悯念地方糜烂,均极痛心,如能和平就抚,决不轻戮一人,亦断不追究既往,天日在上,某某等亦当同负其责!公等肇事之初,本为捍卫桑梓,保护善良,而同胞转因此受无穷之苦,富者破家,贫者丧命,流离颠沛,惨不忍闻,仁人义士亦必有所不忍;窃愿力为挽救,不负初心!至铁路事件,现已有正当办法,决不为外人所有。其他善后抚恤各事宜,蒲、罗诸先生既出,即当官绅协定,迅速施行。顾瞻四方,无任涕泣!某某等叩。

  王又新刚念完,许多人都赞可道:“要得!只能这样含含糊糊地说了!”

  更有人下了一个批语说:“此之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不过总觉得案牍气重了点。”

  周紫庭又沉吟着说道:“也还可以。只是后面两句说,其他善后抚恤事宜,即当官绅协定。这是有关系的话,似乎不能由我们单方面许愿吧?”

  蒲伯英把叶子烟杆放下,并把桌上洋灯的灯芯稍微扭了下,使得房间里更为亮了些。一面回答说:“紫庭先生虑得极是。我们研究好后,准备明天带进制台衙门,再交赵季和斟酌。得了他的同意,还应把协定各款,商量出一个轮廓。看是先发这篇文告吗?或者与协定同时发?我们并不拿主张,一切由赵季和去决定。如其他认为这样不妥,或者就不发表这篇文章,也由他。至说这东西案牍气重一点,因为就旁的人立言,不得不尔。缓一两天,等我亲自动手,搞一篇像样子的有血有泪东西,用我们十一人的名义发出去,作为一个交代。”

  “对!对!应该如此!应该如此!”周紫庭感到很满意。

  邵明叔问道:“到底哪些人列名呢?”

  “何用说!除受枉的诸先生外,都该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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