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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第七章 变(三)

  月还没有十分圆,可是一派清光已把秋夜景色作弄得无匹凄冷。远远近近的笼竹丛林映画在苍蓝天光下,很像一些有生命、有呼吸的巨人,当其习习凉风从竹梢树杪间吹拂过去时候,你们以为月明星稀,旷野间不免岑寂吗?那你们所幻想的,绝非我们川西坝的夜景。在我们川西坝,月明秋夜,不但不岑寂,反而还很热闹。在白昼,诚然有鸟啼,有蝉噪,有牛鸣,有犬吠,甚至还有人歌哭笑语。但是一到夜,光是草根石隙的虫声,就可把你的两耳闹震,沟边田边还有那么多的蛤蟆、青蛙,这里咯咯咯,那里哇哇哇,这岂止当得一部鼓吹?说它当得千部万部,不为过哩。

  彭家骐正在一条从温江到双流的小路上,高一脚,低一脚,走得像个梦游人,又像一个洪醉未醒的醉汉。

  他的一双眼睛蒙蒙眬眬地望着前面。这样好的秋夜景色,他简直视而不见。留在他眼帘上的,还是三渡水河岸边那幅残酷的景象;三株老黄桷树的四周,几乎遍地都是用马刀,用腰刀,用各种刀,斫得血骨令当的死尸。绝大多数的死尸都被剥光衣服,有的尚穿着黄咔叽布的军裤,有的却是把裤脚拽到腿弯上的大裤管蓝布裤。而且都是用各种找得到的绳子——麻的、棕的、裹腿布一破两开扭成的,把两只手臂结结实实反翦在背上。就这样,也看得出临死时的那种挣扎斗争痕迹。因为每个死尸都不是一刀丧命的,从致命的脑壳、肚腹、两胁、腰眼这些地方,无一具死尸不可数出十几处刀伤,或者梭镖戳的窟窿。因此,流的血也多,到处都看得出一洼一洼尚未凝结的鲜红的人血。

  三渡水的河岸,简直变成了一片惨绝人寰的屠宰场!

  彭家骐虽然也看见过簇桥场外、双流城边两处战场上一些被打死的团丁。但那是枪弹送的命,有的仰着,有的仆着,都不太难看;而且东一个,西一个,既不集中在一处,也不像三渡水这样多法!

  本来,孙泽沛在毛家祠堂鸦片烟铺上决定斫杀的,仅只陆军官兵一百三十七人。但在混乱之际,却多杀了五十多名挑子弹匣和挑行李的精壮小伙子。甚至一群杀得眼红的弟兄,提着敞刀,蜂拥朝农民家去杀陈锦江时,竟自把飞跑出去的冯继祖,也不由分说,两刀斫死在栊门子边。冯时雨挥起短烟杆(以为是刀!)去格斗,手膊上也着了一刀背,(幸而是刀背!)把一只膀膊敲得亸下来,几天都不能拿筷子和裹叶子烟。事后解释,不过说几句:“你哥子莫多心!人在忙里,眼睛是花的,失了手了!”

  陈锦江死得很豪爽,一点不拉稀。当他被几个人挽住两膀时,(可惜把一个土碗打得粉碎!)他毫不抵抗,只是鼓着两只大眼,恶狠狠地瞪着冯时雨叫道:“你们这样对待朋友吗?……”

  冯时雨一点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为什么要杀投降过来人。人是那样乱法,抓不住一个人来问,也阻拦不住。及至挨了一刀背,跳起脚又吵又骂,他身边的弟兄拥进院子来保护他(彭家骐记得清清楚楚,要不是这样,他也几乎不免),那伙行凶的凶手才提着染了血的凶器,呼啸而去。李树勋就在这时带了一群人赶来。一进栊门,就高声喊道:“刀下留人!”但是迟了,陈锦江的脑壳被劈成两片,横倒在院坝里,也和半点钟之前的周启检一样,脑浆四溅。

  李树勋橘青一张脸,连连踢脚道:“糟了!糟了!”

  冯时雨摸着膀膊呻唤道:“这是啷个搞起的?”

  李树勋瞅着陈锦江的尸首叹道:“唉!不过为了那一百多支硬火罢咧!”

  “把枪提了也够啦,为啥要斩尽杀绝,拉这么多命债?”

  “不晓得听了哪个人的话,硬说,只要是官兵,管他是陆军,是巡防,都是我们的仇人,既杀过我们一些兄弟伙,落到我们手上,不趁此报仇,岂不违背了同志军的宗旨了?”

  冯时雨蹙起眉头道:“这话本来也对,常言道得好,水火不相容嘛!”

  李树勋更冒起火来叫道:“你说我个球!你就不想到人家投降时候,我是丢过海誓,跟人家保过险来的!”

  “那你该跟孙哥说清楚。”

  “还有不说的!几乎拍桌打掌吵了起来。我说,你哥子顾不顾信用,不打紧,我们这些人却不能说了话不作数呀!所以闹到煞果,才答应我,只饶陈锦江一个人的性命。”

  “唉!到底还是拉了命债!”

  “我真没想到会有这样乱法!”

  “太乱了!我那侄儿死得才冤枉,叫我啷个去向家里人说!”

  “死得冤枉的,岂止你侄儿一个?你到河岸边去看看,多哩!”

  两个人互相看着,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彭家骐记得他之决计要回双流,也在这时节向他们两人提出。两个人都赞成说,倒是赶快离开的好。因为他们也要在擦黑之前,拔队回廖场去了。“几十万颗子弹,这是我们的本钱,须好好安顿哩!”

  李树勋亲自带着几个弟兄,把他送上渡船。因为河岸上还乱得很,有些人把夺得的九子枪横放在膝头上,正叫懂得使枪的人教他怎样拉机柄,怎样掼子弹,怎样端枪瞄准。他们全心全意都放在极为难得而非常可贵的九子枪上,要是走了火随便打死人,只能怪被打死的人该死,为啥他要挡住弹道呢?

  他们绕过杀人地方,绕到下流头上渡船时,李树勋还慨然说道:“我们这回事,硬是没有做对。不过老弟,你是见证,我同冯大爷都不应该背这过失,尤其冯大爷,还没名没堂贴出一条人命。当然,说起来要怪孙哥。可是设身处地想一想,孙哥要这样下黄手,也有他的道理,那就是冯大爷说过的水火不相容。这事准定要张扬开去。你老弟碰着机会,必须代我们洗刷洗刷!”

  彭家骐这时被清冷的月光照着,感到头脑还有点昏眩,舌根还有点涩苦,把李树勋前前后后的话一思索,他不禁自言自语说道:“他们只晓得找理由来给自己洗刷,却就没有想到新军那面,会发生什么影响……”

  第七章 变(四)

  彭家骐虽然还是一个没有世故的学生,但他偶然想到的那句话,却非常合乎事实。

  三渡水河岸边屠杀情形,不到半夜,便由温江传到成都。由于西路同志军匆匆开走,没有想到把那将近二百具斫杀的死尸掩埋——杀死在农家院坝里的陈锦江,也被那婆媳二人乘夜抬出丢在河岸边黄桷树下,恰巧就在周启检的旁边。所以到第二天下午,温江县知县奉到制台和兵备处公事,叫具备棺材前来收殓尸首时,查点陆军官兵,恰是一百三十七具,一具不多,一具不少。——因此,这种残酷场景便毫无掩饰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且因了文字的渲染,还有声有色地传遍了陆军和巡防军。

  巡防军只管与陆军不侔,但因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缘故,听到这消息,也非常悲愤。比如在中秋节前的一天,伍平因为公事回省,与郝又三、王念玉两人在一家茶铺吃茶时候,谈到这件事,伍平本来心平气和地在重托王念玉代他照料一下他所租佃的那所独院房子,登时就秋风黑脸,使得满脸麻瘢愈为难看,捏起一只钵大的拳头在空中一扬道:“他妈哟!这哪里有一点人理大道!两百来人完全拿马刀斫死,好伤惨哟!我们从前在大凉山打夷人,后来在关外打蛮子,尽管杀人,就没有一回斫到两百之多。叫我们弟兄伙来行凶,他们包定下不得这种手的!”他并且恶狠狠地盯着郝又三说道:“你口口声声夸奖同志军举动文明,罢市那么久,从未闹过一点事情。对的,没有闹过事情,文明,文明!开通,开通!可现在,像三渡水这种凄惨事情……嘿嘿!文明呢,还是野蛮?”

  像伍平这样放肆的声口,郝又三在朋友面前尚不曾受过。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说不出的冒火。若非顾虑到伍大嫂见面之后的种种,他很可以同伍平吵一架的。幸而懂事的王念玉插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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