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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王念玉闪着两只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伍平一笑;跟着,又拿他那柔得好似没有骨头的白手,把伍平还在挥动的拳头抓住,使劲按在桌上道:“你要做啥子,手不停,脚不住的?别个杀人带过,有你姓伍的卵相干,要你生这么大的气!人家郝大少爷说的话,我记得是说同志会,并非说的同志军。是你自己着干饭把脑壳涨糊涂了,同志军搞成同志会,却把一泡屎朝人家脸上糊,是你的不对,还是人家的不对?说呀!”

  经王念玉这样一搅,伍平定了定神,感到自己冒失。连忙赔着笑脸向郝又三说道:“我这一晌不晓得啥子毛病,肝经火旺,得罪了朋友,连自己都不感觉。”

  王念玉还是那样打诨道:“你的毛病我晓得。包管为了婆娘在新津,怕遭周鸿勋霸占后,婆娘变了心。即使新津打下来,婆娘却改了姓,所以你才肝经火旺的,可是不是?”

  伍平不由笑着伸手把他那有红有白的脸蛋一揪道:“我把你这个?子娃娃……告诉你,我的老婆见多识广,周鸿勋那个莽家伙,未必打得动她的心……”

  郝又三怕这样斗口下去,会下不了台,因即插嘴道:“这些空话,不说也罢。我只问你一句要紧话,伍管带,你说,新津到底打得下来打不下来?”

  “有啥打不下来的?你默倒那地方当真像川边的乡城稻城那些铜墙铁壁的喇嘛寺吗?就是喇嘛寺,也经不住我们的攻打哩。”

  “但是我记得,从七月二十四日起,陆军动手进攻,算到目前十七八天了,听说才打到花桥子,离新津旧县河边,还有十打十里,这是啥子缘故?”

  “没有别的,只是他们不认真打,说同志军是同胞弟兄,他们讲文明,不肯打同胞弟兄。”

  “那么,新津是打不下来的了!”

  “那又不然其说。三渡水的事情一发生,我听说陆军全都激动起来,好多营头都告了奋勇。我昨天来省路上,就碰见有十几只小船抬过了簇桥。你等着吧,只要船一抬到,新津就喊没事。”

  “你不跟着到新津去吗?”

  “去干啥?”

  “接你的宝眷呀!”

  伍平瞟了王念玉一眼,呵呵笑道:“你当真默倒她会跟着周鸿勋去跑滩吗?……”

  第七章 变(五)

  伍平是老军人,对于陆军的心情和作战态度估计得一点不错。新津周围的仗火,的而且确从三渡水屠杀消息传播后,遂一变半月以来停滞不前的状况,从军官到士兵都挟着一种愤怒情绪,认认真真作起战来。不但从花桥子到旧县河边这一带正面战场,打得异常激烈,致令周鸿勋的主力——四百多名使用九子枪的巡防兵,五百多名从各地搜集拢来、使用劈耳子、单响毛瑟、前膛枪等的团丁与袍哥——屡有伤亡,节节败退,一直退到宽广河岸的那面,把上下游所有船只都集合到新津城外,不使陆军有渡河工具,以便死守县城;侯保斋手下那些队长,由吴凤梧指挥着,分张两翼,从双流的彭家场一直拉到彭山的青龙场,作为牵制之师的同志军队伍——这是一支极其庞大的队伍,有两万人上下;也是一支极其复杂的队伍,有新津、大邑、蒲江、邛州、双流、成都、华阳、彭山等州县的哥老和民团。但是实力却不行,第一是使用的武器,百分之九十几是梭镖、刀、叉,此外就是明火枪与抬炮;第二是没有组织,号令颇难统一——也被分道合围的陆军打得头破血流,一路退,一路散。结果,吴凤梧只抟了一千人不到,也退回到新津县城,帮同周鸿勋死守。

  作战形势一转,赵尔丰凭了田振邦、朱庆澜分别在双流县城与黄水河的军用电话上的报告后,不禁捻须微笑道:“是真所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了!日前三渡水之役,我甚恐陆军士气受挫之后,殆将一蹶不振矣。不图出人意料,军心反因之而奋,此激之之功也!”于是官报书局总办余大鸿遂进一步献策道:“现在一般愚民往往把同志军匪徒说成一种仁义之师,把官军诬枉成无恶不作的匪徒,是非颠倒,至于此极,大抵由于同志军劣迹,未能表暴于世之故。三渡水惨杀局面,既然能够激起官军同仇敌忾,设若公诸报章,岂不也可转移庶民视听?视听一正,黑白自分。庶几自今造谣之徒,无所施其伎俩,即军旅所至,百姓亦将夹道以迎了。”

  赵尔丰喜得用手指敲着桌子道:“妙!妙!我想来,只在你那《成都日报》上登载,似乎还不普遍,我这面再刊布几张告示,那便众所周知了!”

  得亏这样一搞,三渡水的事情才在九里三分的成都闹开了。有一部分人对同志军这种残暴举动,确乎起了戒心,生怕同志军成了气候之后,会变成张献忠。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却又非常同情,认为对付官军,理应这样斩草除根地杀,要是放一个生,反而不是好事。盐市口伞铺掌柜傅隆盛便是这种人。

  傅隆盛自从七月十五日在制台衙门遭受那场惊吓,虽未受伤,可是一场大病,比他那受了枪伤的徒弟小四还为扎实。西顺城街铜人堂的陶老师外科很行,不过七天,果然把小四医得活泼泼地复了原。因为不懂内科,只管经傅隆盛再三请求说:“你胡乱给我开个方子,就把我医死了,我也不会找你要命。”但陶老师到底胆小,害怕拉命债,遂说:“我看你还撑得住,不如喊乘轿子,坐到皇华馆街去找满林春的王世仁王老师好些。”比及傅掌柜头上缠了一条白布腰带,哼哼唧唧,由掌柜娘与王师搀扶着,出到铺子门前上轿时,陶老师又特特跑来叮咛道:“记住我的话。无论王老师咋个忙法,你务必把病情多说几道,一定要等他翘起胡子快生气了,他开的方子才有效,包你吃一服药就好。”

  “咋个要这样搞呢?”

  “这是王老师的毛病。他不翘胡子不生气,就没有把你的话听到耳里。开出的方子分量那么重,医不好病,还会出大拐哩!”

  王世仁的本事实在不错,看准了傅隆盛的病情是七情不调,怒气伤肝。只一服药,果就把他从床上医了起来,可以坐在柜台外面一张矮竹椅上咂叶子烟了。田街正又来劝他:“你这样一把年纪,那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还是少管的好。年轻小伙子本钱足,吃点亏不算啥。你我都是埋了半截在土里的人,本钱有限,是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的。”

  头几天,傅隆盛倒也听劝,遇事不闻不问,连城外打仗的事,他听见了,好像也不曾动过感情。但是一听见曾板鸭无缘无故被筹防局一个姓田的委员逮到营务处酷刑拷打,他又像发了疯似的,一天几次找着田街正出名字去保。田街正不肯,说道:“你晓不晓得逮曾板鸭的是啥子人?告诉你,是田征葵田莽子的侄子,好大的势力,我们咋个惹得起哟!”

  傅隆盛挺起一个溜圆肚子,简直是一个涨满了气的癞格疱。提起嗓子吼叫道:“势力大,就该目无王法地乱逮人!”

  “你咋晓得他是乱逮人呢?曾板鸭当真犯了啥子事,也说不定的。”

  “不会,不会,曾板鸭是我的老庚,我们常常在耗子洞同堆吃茶。跟我一样,只是爱说一点空话。若说他犯了啥子别的事,我敢具斫头甘结,担保他没有。”

  “嘿嘿,对啰!大约就因为爱在茶铺里说空话,才着人逮走的。”

  “说空话都算犯法吗?我们从未听见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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