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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海上花列传》(2)


  以上略举数例,已很够证明书中穿插藏闪二法,运用得十分神妙。但问他何以能如此神妙呢?这就不得不归功于方才所说的特别的笔法。若不用这种笔法而用原有的旧方法,就不免重滞拖累,转运不灵。这并不是我凭空瞎说;凡是做过小说的人,只须略略一想,就可以知道我这话不错。

  因此,我们若把作者的《例言》改变几个字,把原文的

  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蜕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

  改做了

  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蜕化出来。用此笔法,乃能运用穿插藏闪之法,开从来说部中所未有之法门。……

  那就分外真确了。

  自从有了《儒林外史》,经过了如许多的年代,才有一个花也怜侬,看出它笔法的妙处,从而发扬光大,自成一家。从花也怜侬以至今日,又经过了如许多的年代,出过了如许多的小说,却还没有看见什么人能于应用这笔法的。这就可见旧方法的难于打破,与新方法的难得解人。但同时我们也应当知道,这一种特别笔法,是不容易使用的。你若没有相当的聪明去调遣它,没有相当的气力去搬运它,结果只是画虎类狗而已!

  其次,让我们来看一看这部书中的描写事物的技术,在最近出版的无量数的小说中,我们往往可以看见这样的文章:

  “啊哟天呀!妈妈你怎么着?”王嬷嬷儿子含着眼泪说。“唉!我的好儿子,我——好——了——此——了!”王嬷嬷一断一续的说。

  这在著作者,已是卖尽了气力想做白描文章的了。但他大卖气力的结果,只是叫我们不幸的读者多作几番呕!回看这部书中的白描,可真是白描了。我们一路看去,好像是完全不用气力,随随便便写成的。但若真是不用气力就能写成这样大的一部书,恐怕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便宜事罢!试看王阿二初看见张小村时所说的一段话:

  “耐阿好!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嗄?只怕有两三年哉!我教娘姨到栈房里看仔耐几埭,说是勿曾来,我还信勿过,间壁郭孝婆也来看耐,倒说道勿来个哉。耐只嘴阿是放屁!说来哚闲话阿有一句做到!把我倒记好来里!耐再勿来末,索注搭耐上一上,试试看末哉!”(回二)

  其中那一句不是用尽了气力做的?然而我们看去,只觉得它句句逼真,不能增损一字,断断不会觉到丝毫的讨厌。其故由于他所用气力,是真气力,是用在文句骨里的,不比低手作者,说不出有骨子的话,只能用些讨厌刺激的字面拉拉场面。再看徐茂荣张寿二人在野鸡潘三家胡闹的一段事:

  那野鸡潘三披着棉袄下床。张寿还笑嘻嘻胰着目做景致。潘三沉下脸来,白瞪着眼,直直的看了张寿半日。张寿把头颈一缩道:“阿唷!阿唷!我吓得来!”潘三没奈何,只挣出一句道:“倪要板面孔个!”张寿随口答道:“覅说倽面孔哉,耐就板起屁股来,倪……”,说到“倪”字,却顿住嘴,重又上前去潘三耳朵边说了两句。潘三发急道:“徐大爷,耐听喤!耐哚好朋友,说个倽闲话嗄!”徐茂荣向张寿央告道:“种种是倪勿好,叨光耐搭倪包荒点,好阿哥!”张寿道:“耐叫饶仔,也罢哉!勿然,我要问声俚看:大家是朋友,阿是徐大爷比仔张大爷长三寸哚?”潘三接嘴道:“耐张大爷有恩相好来哚,倪是巴结勿上啘,只好徐大爷来照应点倪啘。”张寿向来安道:“耐听喤,徐大爷叫得阿要开心!徐大爷个灵魂也拨俚叫仔去哉!”来安道:“倪覅听!阿有倽人来叫声倪嗄!”潘三笑道:“来大爷末算得是好朋友哉;说说闲话也要帮句把哚!”张寿道:“耐要是说起朋友来……”刚说得一句,被徐茂荣大喝一声,剪住了道:“耐再要说出倽来末,两记耳光!”张寿道:“就算我怕仔耐末哉,阿好?”徐茂荣道:“耐倒来讨我个便宜哉!”一面说,一面挽起袖子,赶上要打。张寿荒忙奔出天井,徐茂荣也赶出去。(回五)

  试问我们现在学做《拟曲》,究竟能有什么人做得出这样的一段文章没有?更进一步,我们在无量数的新旧小说中,像这样的文章能有许多没有?

  我举这两个例,不过因其篇幅较短,容易写出罢了。此外正有无数的妙文,散见全书之中,细心人随时可以发现。最好的一段,乃是十八回中所记李漱芳的病状,和浣芳的一片天真(至于四十二回中写漱芳的死,就比较的不甚出色;其写浣芳,却分外有精神)。这段文章,可真用得着高亚白批小赞的《菊花诗》的十五个字来批它:

  是眼中泪,是心头血,成如容易却艰辛。(回六一)

  他描写事物的手段如此高明,是我们大家可以看得出的。但问他何以能如此高明,我们就不得不注意到两件事;一件是冷静的头脑,又一件是精密周至的观察。

  所谓冷静的头脑,乃是无论笔下所写的事物何等纷忙,何等杂乱,在作者总还要一丝不苟,保存他“死样活气”的态度。不然,即使有好材料,也不免毁去。因为用热乱的态度写出来的小说,总是平面的;必须是用冷静的态度写出来的,方是立体的。我用平面立体两个名词来比拟小说,不免有人以为比得不伦不类。但是我请你想一想:你读到过一种一览了无余味,好像是水面上浮着一层油花的小说没有?一定是有的。你又读到过一种小说,它中间的事事物物,好像能一一站立起来,站在你面前的没有?也一定是有的。既都是有的,你就可以相信我所说的平面立体两个名词;更可从这平面立体上,比较出作者的头脑的冷热。但有一层不要弄错:作者头脑的冷热,并无关于所写事物的本身的冷热。热的事物如《红笑》中所写,总无可更热的了;但作者的头脑,仍还同西伯利亚的冰雪一般的冷。至于把冷的事物写热的,那就不必我来举例,你书架上一定堆放着不少!

  本书作者的头脑,虽然也不免有热乱的时候,但十分之八九总是冷静的。有了这冷静的头脑,他才能不慌不忙,一丝不乱的将他的白描技术使用出来。我在书中看见这样的两段: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值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来哚东棋盘街哚。”莲生忙踹在桌子傍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回一一)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回五七)

  “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把水烟筒)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这便是替花也怜侬的脑子画了个小影啊!

  精密周至的观察,乃是作一切写实小说的命脉;要是没有,无论你天才怎样的高,工夫怎样的深,总不免一动笔就闹笑话,因为既是写实小说,就决不能“瞎三话四”的。相传花也怜侬本是巨万家私,完全在堂子里混去了。这句话大约是确实的,因为要在堂子里混,非用钱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巨万家私不可。但在堂子里混了一世的人很不少,混了之后做出小说来给我们看的也很不少,为什么我们所看见的别种小说,都比不上这一部书呢?这就不得不归功于作者的用心视察了。大约别人在堂子里混,只是颟颟顸顸的混了过去;到著书时,糊糊涂涂随便写上些就算。花也怜侬在堂子里,却是一面混,一面放只冷眼去观察;观察了熟记在肚里,到下笔时,自然取精用宏了。况且他所观察的,不但是正式的堂子,便是野鸡与花烟间中的“经络”,以及其中人物的性情,脾气,生活,遭遇,也全都观察了;不但是堂子里的倌人,便是本家,娘姨,大姊,相帮之类的经络,与其性情,脾气,生活,遭遇等,也全都观察了;甚至连一班嫖客上,上自官僚,公子,下迄跑街,西崽,更下以至一班嫖客的跟班们的性情,脾气,生活,遭遇,也全都观察了。他所收材料如此宏富,而又有绝大的气力足以包举转运它,有绝冷静的头脑足以贯穿它,有绝细腻绝柔软的文笔足以传达它,所以他写成的书,虽然句目叫《海上花》,其实所有不止是花,也有草,也有木,也有荆棘,也有粪秽,乃是上海社会中一部分“混天湖涂”的人的“欢乐伤心史”。明白了这一层,然后看这书时,方不把眼光全注在几个妓妇与嫖客身上,然后才可以看出这书的真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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