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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海上花列传》(1)


  花也怜侬所作《海上花列传》,现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标点重印。当其清样打成时,恰巧我经过上海,馆中就把校阅清样这一件事嘱咐了我。我既有机会将此书细阅一过,自然阅完之后,乐得把所得到的一些见解写了下来。

  适之向我说:这是吴语文学中第一部好书。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将这书看作一部重要的作品;结尾总评一句,说全书用平淡无奇的文笔写成:这在鲁迅先生的严峻的批评中,已可算得推崇备至的了。

  胡鲁两先生的说话是如此,自然我所能说的,也不过替他们加上些注解便了。但是仔细一想,话却可以分作几段说。

  第一段:说此书的著作者和他著作此书的起因。

  花也怜侬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身世怎样?这问题一时还无从回答。据适之说:《海上繁华梦》的作者海上漱石生,是花也怜侬的朋友。适之想去看他一次,仔细打听打听。若然他这一次的访问能有美满的结果,那我就为他恭喜,他又可以大过其考据瘾了!

  我们虽然还没有能知道花也怜侬是什么样人,却从清华书房翻印的《海上花·许序》中所说,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可以知道他著这部书,除开场所说“具菩提心,运广长舌……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之外,还有一个用意:就是和赵朴斋为难。这件事,或者不是全无根据,因为在《海上奇书》第一期中所载《海上花列传·例言》说:

  所载人名事实,俱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如有强作解人,妄言某人隐某人,某事隐某事,此则不善读书,不足与谈者矣!

  这几句话说得何尝不冠冕堂皇!但是我们不要被他瞒过:小说家往往把假造的事,挂上个实事的招牌;把真有的事,反说得子虚乌有。这种办法,几乎已是个不成文的公式。所以本书作者的严重声明,反可以算得个不打自招的供状。

  再看书中所纪赵朴斋,洪氏,赵二宝三人,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恶德没有?朴斋的谋事不成,坠入下流,是很普通的。洪氏的年老糊涂,全无脊骨,是很普通的。二宝的热慕虚荣,失身为妓,也是很普通的。以朴斋与吴松桥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以洪氏与郭孝婆周兰之类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便与她兄弟洪善卿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以二宝与沈小红黄翠凤之类相比,又究竟是谁更坏?然而松桥周兰等辈的下场,都还不过如此;赵氏一家,却弄到凄凉万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且到了全书结束时,作者居心要糟塌赵氏的痕迹,就愈加鲜明了。赵二宝要想嫁与史三公子做大老母,原也是做妓女的人的极平常的妄想。你说她能做到,固然可以;说她做不到,也就尽够给她消受了。然而作者偏要故弄狡狯,说她预先置办嫁妆,平白的拖上数千金的债,到后来是一场无结果。这也就够之又够的了:然而作者还不称心,还要拉出个赖三公子来大打房间;打了还不算,还要叫她做上一场哭不得笑不得的恶梦,使她“冷汗通身,心跳不止”,才肯放她完结。从这上面看,若说作者与赵氏并无过不去之处,请问他为什么把别人都轻轻的放过了,却偏在这一家上大用气力,不肯宽让一分呢?

  这种的事,我们诚然不得不认为著作界中的一种耻辱。但作者是一件事,作品是一件事,处于作者与作品之间的“作的动机”又是一件事。我们应当将这三件事分别而论,不可混为一谈。譬如我们看见欧洲的古监狱或古刑场,若要推溯它当年建筑时的用意或建筑以后所演过的一切惨剧,那就简直可以说:这类的东西都是要不得。非但监狱与刑场,便是皇宫教堂之类,也大都是独夫民贼劳民以逞的真凭实据。但是品评建筑的人,决不能把眼光对着这一方面看去:他们只应当就建筑物的本身上,去估量它在美术上所占的地位与所具的特长,决不能于美不美之外,再管到别的什么。在文学上也是如此。作品若好,作者便是极无行,也不能以彼累此。反之,作品若坏,即使有孔老夫子的亲笔署名,也逃不了批评家的喟然而叹!这本是极明显的道理,中国人却不免糊糊涂涂,彼此纠缠。所以陶渊明的人格,是无可指责的,一般想吃冷猪肉的老先生,却偏要摇头叹气,说什么“白璧微瑕,只在《闲情》一赋”。这就是因作品以牵累作者了。《金瓶梅》一书,在冷猪肉先生眼中,当然是万恶之首,因为他们看这书时,所看的只是些“如此如此”,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但因相传此书作者,是预备写成之后,书角上浸了毒药去报仇的,于是冷猪肉先生,又不得不谅其用心之苦而加以原宥。这就是就作者以论作品了。这种批评的态度,真是错到了十二分以上。我们若不先将这层剖剔清楚,恐免不了出笔便差,全盘都错。我们应当认明著了书想敲赵朴斋的竹杠,或者是敲不到赵朴斋的竹杠因而著书泄愤,乃是花也怜侬名下的一笔账;文笔的好坏,方是《海上花》下的一笔账:这就泾渭分明,两无牵累的了。

  第二段:说此书的好处。

  一书的好坏,本不是容易评定的。往往同是一书,或同是一书中的某一节,一个人看了以为极好,换一个人看了就以为极坏;而这两种评论的价值,却不妨完全相等。所以我现在所说的此书的好处,也不过把我个人的意思,大致写出来便了。

  我们看这部书,看不到几页就可以看出它笔法的新奇。在一般小说中,遇到了事情繁复时,往往把一事叙了一段,暂且搁下;另说一事;到这另一事说得有了些眉目,然后重行搁下,归还到原先的一事。在本书中却不是如此。他所用的方法,可以归作这样的一个程式:

  有甲乙二人正在家中谈话,谈得一半,忽然来了一个丙,把话头打断。等到丙出了门,却把甲乙二人抛开了,说丙在路上碰到了丁;两人话不投机,便相打起来。那边赶来了一个红头阿三,将他们一把拉进巡捕房:从此又把丙丁二人抛开了,却说红头阿三出了巡捕房,碰到了红头阿四,如何如何……自此类推,必须再经过了许多的波折,再想方法归还到巡捕房里的丙丁二人,以至于红头阿三,红头阿四等等。

  作者自己在《例言》中说:“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蜕化出来”(《海上奇书》第三期)。不错,凡是读过《儒林外史》的人,都可以证明这句话一点也不错。但《儒林外史》中只把这种特别的笔法小小用了一用,到了本书,可就大用特用了;《儒林外史》只是做些简单的过渡,本书中可使用得千变万化,神出鬼没。因此我们应当承认:这种特别笔法的发明人虽然是《儒林外史》作者,而能将它发扬光大,使它的作用能于表现到最充分的一步的,却是《海上花》作者。

  那么,用这种笔法的好处在什么地方呢?且看作者在《例言》中自己夸扬的话:……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余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并无一事完全,部(却)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顾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势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海上奇书》第三期)

  这些话虽然是“戏台里喝采”,却句句是真实的,并不是一味“瞎吹”。例如赵朴斋初到上海时,急着要嫖,不论是长三,么二,野鸡,花烟间,什么都好,是明写的;后来手中渐渐的拮据起来,想去找吴松桥谋事,又向张小村呆头呆脑的问了许多费话,也是明写的。自此以后,他如何渐渐的流落到做穿不起长衫的瘪三,又如何同人家相打打破了头,又如何再堕落下去,弄得拉起东洋车来,却并不明写,只在他娘舅洪善卿眼中看出。这样详的极详,略的极略,在看书的人,却并不觉得它前后不调匀,反觉得这样正是恰到好处。又如张蕙贞的下场,若换别人来写,一定要费上许多笔墨,而仍不免吃力不讨好。因为一向所描写的张蕙贞,乃是明白事理,不任意气的,在青楼中,可算的个幽娴贞静的人物;如今要翻转来说她偷侄儿,着笔自然很难。作者可聪明了。他先从周兰阿珠两人眼中,看见张蕙贞挨了一顿打,可又并没有说出挨打的原因,只在前面无关紧要之处,暗伏一笔,说“两人刚至门首,只见一个后生慌慌张张冲出门来,低着头一直奔去,分明是王莲生的侄儿,不解何事”(回五四),叫人看了全不在意。到后来,方从洪善卿与阿珠两人闲谈中不慌不忙的说出:

  阿珠道:“张蕙贞倽勿好?”善卿道:“也不过勿好末哉,说俚做倽!”……“险个!王老爷打仔一泡,勿要哉。张蕙贞末吃个生鸦片烟;原是倪几个朋友去劝仔,拿个阿侄末赶出,算完结归桩事体。”(回五七)

  用这样的方法来记述一件不容易着笔的事,真不得不叹为聪明绝顶的笔墨了。又如朱淑人与周双玉二人,鬼混了也有很不少的时候了。他们俩定情的一幕,在庸手一定要铺排细写的,作者却直挨到了最后一幕,方为简单补出:

  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双玉头颈,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脸问道:“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淑人心知说的系愿为夫妇生死和同之誓,目瞪口呆,对答不出……(回六三)

  至于双玉的人格如何?她对于淑人的交情是真是假?也是直到了最后才说穿:

  “耐个无良心杀千刀个强盗坯!耐说一淘死,故歇倒勿肯死哉!我倒仔阎罗王殿浪末,定归要捉耐个杀坯!看耐逃到陆里去!”(同上)

  “耐只死猪猡!晓得是耐阿哥替耐定个亲!我问耐为倽勿死?”(同上)

  “劝倽嗄?放来浪等我自家吃末哉啘!俚勿死,我倒犯勿着死拨俚看,定归要俚死仔末我再死!”(同上)

  “一万洋钱买耐一条命,便宜耐!”(回六四)

  大家看到了这样的下流声口,就可以断定她一向的天真漫烂是假的,是和李浣芳截然不同的。若再回想到她对于双宝的惨刻的欺凌,就更可以明白这孩子真是要不得,真可以使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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