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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的引论(7)


  但李汝珍又要叫武则天创办男女平等的选举制度。注意,我说的是选举制度,不单是一个两个女扮男装的女才子混入举子队里考取一名科第。李汝珍的特识在于要求一种制度,使女子可以同男子一样用文学考取科第。中国历史上并不是没有上官婉儿和李易安,只是缺乏一种正式的女子教育制度;并不是没有木兰和秦良玉,吕雉和武则天,只是缺乏一种正式的女子参政制度。一种女子选举制度,一方面可提倡女子教育,一方面可引到女子参政。所以李汝珍在黑齿国说的也是一种制度,在武则天治下说的也只是一种制度。这真是大胆而超卓的见解。

  他拟的女子选举制度,也有十二条,节抄于下:

  (1)考试先由州县考取,造册送郡,郡考中式;始于部试;部试中式,始与殿试。……

  (2)县考取中,赐文学秀女匾额,准其郡考。郡考取中,赐文学淑女匾额,准其部试。部试取中,赐文学才女匾额,准其殿试。殿试名列一等,赏女学士之职,二等赏女博士之职,三等赏女儒士之职,俱赴红文宴,准其年支俸禄。其有情愿内廷供奉者,俟试俸一年,量材擢用。……

  (3)殿试一等者,其父母翁姑及本夫如有官职在五品以上,各加品服一级。在五品以下,俱加四品服色。如无官职,赐五品服色荣身。二等者赐六品服色,三等者赐七品服色。余照一等之例,各为区别,女悉如之。

  (4)试题,自郡县以至殿试,俱照士子之例,试以诗赋,以归体制(因为唐朝试用诗赋)。

  (5)凡郡考取中,女及夫家,均免徭役。其赴部试者,俱按程途远近,赐以路费。

  但最重要的宣言,还在那十二条规例前面的谕旨:

  大周金轮皇帝制曰:朕惟天地英华,原不择人而界;帝王辅翼,何妨破格而求?丈夫而擅词章,固重圭璋之品;女子而娴文艺,亦增蘋藻之光。我国家储才为重,历圣相符;朕受命维新,求贤若渴。辟门吁俊,桃李已属春官;《内则》遴才,科第尚遗闺秀。郎君既膺鄂荐,女史未遂鹏飞,奚见选举之公,难语人才之盛。昔《帝典》将坠,伏生之女传经;《汉书》未成,世叔之妻续史。讲艺则纱厨绫帐,博雅称名;吟诗则柳絮椒花,清新独步。群推翘秀,古今历重名媛;慎选贤能,闺阁宜彰旷典。况今日灵秀不钟于男子,贞吉久属于坤元。阴教咸仰敷文,才藻益征竞美。是用博咨群议,创立新科。于圣历三年,命礼部诸臣特开女试。……从此珊瑚在网,文博士本出宫中;玉尺量才,女相如岂遗苑外?王焕新猷,幸昭盛事。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前面说“天地英华,原不择人而界”,后而又说“况今日灵秀不钟于男子”(此是用陆象山的门人的话),这是很明显地指出男女在天赋的本能上原没有什么不平等。所以又说:“郎君既膺鄂荐,女史未遂鹏飞,奚见选举之公,难语人才之盛。”这种制度便是李汝珍对于妇女问题的总解决。

  有人说,“这话未免太恭维李汝珍了。李汝珍主张开女科,也许是中了几千年科举的遗毒,也许仍是才子状元的鄙陋见解。不过把举人进士的名称改作淑女才女罢了。用科举虚荣心来鼓励女子,算不得解决妇女问题。”

  这话固也有几分道理。但平心静气的读者,如果细读了黑齿国的两回,便可以知道李汝珍要提倡的并不单是科第,乃是学问。李汝珍也深知科举教育的流毒,所以他写淑士国(第二十三四回)极端崇拜科举,——“凡庶民素未考试的,谓之游民”——而结果弄的酸气遍于国中,酒保也带着儒巾,戴着眼镜,嘴里哼着之乎者也!然而他也承认科举的教育究竟比全无教育好得多多,所以他说淑士国的人:

  自幼莫不读书。虽不能身穿蓝衫,名列胶痒,只要博得一领青衫,戴个儒巾,得列名教之中,不在游民之内。从此读书上进固妙,如或不能,或农或工,亦可各安事业了。

  人人“自幼莫不读书”,即是普及教育!他的最低限度的效能是:

  读书者甚多,书能变化气质;遵着圣贤之教,那为非作歹的,究竟少了。

  况且在李汝珍的眼里,科举不必限于诗赋,更不必限于八股、他在淑士国里曾指出:

  试考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经,或以明史,或以词赋,或以诗文,或以策论,或以书启,或以乐律,或以音韵,或以刑法,或以历算,或以书画,或以医卜,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顶头巾,一领青衫。若要上进,却非能文不可。至于蓝衫,亦非能文不可得。

  这岂是热中陋儒的见解!

  况且我在上文曾指出,女子选举的制度,一方面可以提倡女子教育,一方面可以引导女子参政。关于女子教育一层,有黑齿国作例,不消说了。关于参政一层,李汝珍在一百年前究竟还不敢作彻底的主张,所以武则天皇帝的女科规例里,关于及第的才女的出身,偏重虚荣与封赠,而不明言政权,至多只说“其有情愿内廷供奉者,俟试俸一年,量才擢用”。内廷供奉究竟还只是文学侍从之官,不能算是彻底的女子参政。

  然而我们也不能说李汝珍没有女子参政的意思在他的心里。何以见得呢?我们看他于一百个才女之中,特别提出阴若花、黎红红、卢亭亭、枝兰音四个女子;他在后半部里尤其处处优待阴若花,让她回女儿国做国王,其余三人都做她的大臣。最可注意的是她们临行时亭亭的演说:

  亭亭正色道:“……愚姊志岂在此?我之所以欢喜者,有个缘故。我同他们三位,或居天朝,或回本国,无非庸庸碌碌虚度

  一生。今日忽奉太后敕旨,伴送若花姊姊回国,正是千载难逢际遇。将来若花姊姊做了国王,我们同心协力,各矢忠诚,或定礼制乐,或兴利剔弊,或除暴安良,或举贤去佞,或敬慎刑名,或留心案牍,扶佐他做一国贤君,自己也落个女名臣的美号。日后史册流芳,岂非千秋佳话!……”

  这是不是女子参政?

  三千年的历史上,没有一个人曾大胆的提出妇女问题的各个方面来作公平的讨论。直到十九世纪的初年,才出了这个多才多艺的李汝珍,费了十几年的精力来提出这个极重大的问题。他把这个问题的各方面都大胆的提出,虚心的讨论,审慎的建议。他的女儿国一大段,将来一定要成为世界女权史上的一篇永永不朽的大文;他对于女子贞操,女子教育,女子选举等等问题的见解,将来一定要在中国女权史上占一个很光荣的位置:这是我对于《镜花缘》的预言。也许我和今日的读者还可以看见这一日的实现。

  十二年,二月至五月,陆续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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