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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缘》的引论(6)


  再听林之洋说:

  俺因他们脸上比炭还黑,俺就带了脂粉上来。那知,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觉丑陋,都不肯买,倒是要买书的甚多。俺因女人不买脂粉,倒要买书,不知甚意;细细打听,才知道这里向来分别贵贱就在几本书上。

  他们风俗,无论贫富,都以才学高的为贵,不读书的为贱。就是女人也是这样,到了年纪略大,有了才名,方有人求亲。若无才学,就是生在大户人家,也无人同他配婚。因此,他们国中不论男女,自幼都要读书。

  这是不是一个女学发达的乌托邦?李汝珍要我们特别注意这乌托邦,所以特别描写两个黑齿国的女子,亭亭和红红,把天朝来的那位多九公考的“目瞪口呆”,“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头上只管出汗”。那女学堂的老先生,是个聋子,不听见他们的谈论,只当多九公怕热,拿出汗巾来替他揩,说道:

  斗室屈尊,致令大贤受热,殊抱不安。但汗为人之津液,也须忍耐少出才好。大约大贤素日喜吃麻黄,所以如此。今出这场痛汗,虽痢疟之症,可以放心,以后如麻黄发汗之物,究以少吃为是。

  后来,多九公们好容易逃出了这两个女学生的重围,唐敖道:

  小弟约九公上来,原想看他国人生的怎样丑陋。谁知只顾谈文,他们面上好丑我们还未看明今倒反被他们先把我们腹中丑处看去了。

  这样恭维黑齿国的两个女子,只是著者要我们注意那个提倡女子教育的乌托邦。

  李汝珍又在一个很奇怪的背景里,提出一个很重大的妇女问题:他在两面国的强盗山寨里,提出男女贞操的“两面标准”(Doublestandard)的问题。两面国的人,“个个头戴浩然巾,都把脑后遮住,只露一张正面”;那浩然巾的底下却另“藏着一张恶脸,鼠眼鹰鼻,满面横肉”(第二十五回)。他们见了穿绸衫的人,也会“和颜悦色,满面谦恭”;见了穿破布衫的人,便“陡然变了样子,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谦恭也免了”(第二十五回)。这就是一种“两面标准”。然而最惨酷的“两面标准”却在男女贞操问题的里面。男子期望妻子守贞操,而自己却可以纳妾嫖娼;男子多妻是礼法许可的,而妇人多夫却是绝大罪恶;妇人和别的男子有爱情,自己的丈夫若宽恕了他们,社会上便要给他“乌龟”的尊号;然而丈夫纳妾,妻子却“应该”宽恕不妒,妒是妇人的恶德,社会上便要给他“妒妇”、“母夜叉”等等尊号。这叫做“两面标准的贞操”。在中国古史上,这个问题也曾有人提起,例如谢安的夫人说的“周婆制礼”。和李汝珍同时的大学者俞正燮,也曾指出“妒非妇人恶德”。但三千年的议礼的大家,没有一个人能有李汝珍那样明白爽快的。《镜花缘》第五十一回里,那两面国的强盗想收唐闺臣等作妾,因此触动了他的押寨夫人的大怒。这位夫人把他的丈夫打了四十大板,还数他的罪状道:

  既如此,为何一心只想讨妾?假如我要讨个男妾,日日把你冷淡,你可欢喜?你们作男子的,在贫贱时,原也讲些伦常之道。一经转到富贵场中,就生出许多炎凉样子,把本来面目都忘了;不独疏亲慢友,种种骄傲,并将糟糠之情也置度外,这真是强盗行为,已该碎尸万段。你还只想置妾,那里有个忠恕之道?我不打你别的:我只打你只知道有己不知有人。把你打的骄傲全无,心里冒出一个忠恕来,我才甘心。今日打过,嗣后我也不来管你。总而言之,你不讨妾则已,若要讨妾,必须替我先讨男妾,我才依哩。我这男妾,古人叫作“面首”。面哩,取其貌美;首哩,取其发美。这个故典,并非是我杜撰,自古就有了。

  读者应该记得,这一大段训词是对着那两面国的强盗说的。在李汝珍的眼里,凡一切“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男子,都是强盗,都是两面国的强盗,都应该“碎尸万段”,都应该被他们的夫人“打的骄傲全无,心里冒出一点忠恕来”。——什么叫做“忠恕之道”?推己及人,用一个单纯的贞操标准:男所不欲,勿施于女;所恶于妻,毋以取于夫:这叫做“忠恕之道”!

  然而女学与女权,在我们这个“天朝上国”,实在不容易寻出历史制度上的根据。李汝珍不得已,只得从三千年的历史上挑出武则天的十五年(六九〇—七〇五)做他的历史背景。三千年的历史上,女后垂帘听政的确然不少,然而妇人不假借儿子的名义,独立做女皇帝的,却只有吕后与武后两个人。吕后本是一个没有学识的妇人,她的政治也实在不足称道。武则天却不然;她是一个有文学天才并且有政治手腕的妇人,她的十几年的政治,虽然受了许多腐儒的诬谤,究竟要算唐朝的治世。她能提倡文学,她能提倡美术,她能赏识人才,她能使一班文人政客拜倒在她的冕旒之下。李汝珍抓住了这一个正式的女皇帝,大胆的把正史和野史上一切污蔑武则天人格的谣言都扫的干干净净。《镜花缘》里,对于武则天,只有褒词,而无谤语:这是李汝珍的过人卓识。

  李汝珍明明是借武则天皇帝来替中国女子出气的。所以在他的第四十回,极力描写他对于妇女的德政。他写的那十二条恩旨是:

  (1)旌表贤孝的妇女。

  (2)旌奖“悌”的妇女。

  (3)旌表贞节。

  (4)赏赐高寿的妇女。

  (5)“太后因大内宫娥,抛离父母,长处深宫,最为凄凉,今命查明,凡入宫五年者,概行释放,听其父母自行择配。嗣后采选释放,均以五年为期。其内外军民人等,凡侍婢年二十以外尚未婚配者,令其父母领回,为之婚配。如无父母亲族,即令其主代为择配。”

  (6)推广“养老”之法,“命天下郡县设造养媪院。凡妇人四旬以外,衣食无出,或残病衰颓,贫无所归者,准其报名入院,官为养赡,以终其身。”

  (7)“太后因贫家幼女,或因衣食缺之,贫不能育,或因疾病缠绵,医药无出,非弃之道旁,即送入尼庵,或卖为女优,种种苦况,甚为可怜,今命郡县设造育女堂。凡幼女自襁褓以至十数岁者,无论疾病残废,如贫不能育,准其送堂,派令乳母看养。有愿领回抚养者,亦听其便。其堂内所有各女,候年至二旬,每名酌给妆资,官为婚配。”

  (8)“太后因妇人一生衣食莫不倚于其夫,其有夫死而孀居者,既无丈夫衣食可恃,形只影单,饥寒谁恤?今命登勘,凡嫠妇苦志守节,家道贫寒者,无论有无子女,按月酌给薪水之资,以养其身。”

  (9)“太后因古礼女子二十而嫁,贫寒之家住往二旬以外尚未议婚,甚至父母因无力妆奁,贪图微利,或售为侍妾,或卖为优猖,最为可悯,今命查勘,如女年二十,其家实系贫寒无力妆奁,不能婚配者,酌给妆奁之资,即行婚配。”

  (10)“太后因妇人所患各症,如经癸带下各疾,其症尚缓,至胎前产后,以及难产各症,不独刻不容缓,并且两命攸关,故孙真人著《千金方》,特以妇人为首,盖即《易》基乾坤,《诗》首《关雎》之义,其事岂容忽略?无如贫寒之家,一经患此,既无延医之力,又乏买药之资,稍为耽延,遂至不救。妇人由此而死者,不知凡几。亟应广沛殊恩,命天下郡县延访名医,各按地界远近,设立女科。并发御医所进经验各方,配合药料,按症施舍。”

  (11)(略)

  (12)(略)

  这十二条之中,如(5)、(7)、(10)都是很重要的建议。第(10)条特别注重女科的医药,尤其是向来所未有的特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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