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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康涅狄格(13)


  我完全照字面上解读他的来信,因此使尽全力展现我的技术能力。也因为如此,我的信再度触及哈佛专家的权威,重燃六年前在哈佛所引发的争议。这一次我寄出文稿后,又过了数星期,却音讯杳然。我拿出旧信仔细研究,发现费正清写的每一封信都不同于我上次看到的内容。但我必须说,我觉得很困惑。我已出版的税制专书已说明我的立场。以柏金斯的地位,我穷毕生之力也无法企及,他的地位绝对不会受到威胁。为了六年前所发生的事,我已经亲自站在费正清博士前请他原谅,他也向我确认不会造成伤害。这次还要牵扯到多年前的事,让我深感意外。

  我和费正清博士的关系不曾踏上正轨。我们两人都已跨过文化的疆界,由于都已经接纳对方的社会习俗,因此彼此间更难预测对方的行为模式。我羡慕玛丽·莱特和白修德等他早期的门生,可以有机会长期密切跟随他学习和工作。基本上来说,他是很情绪化的人,对朋友和学生好到极点。我遇见他时,哈佛的学术阶级制度已经建立,而且我又一再犯错,在他面前显得像肆无忌惮的取巧者,为追求自己的利益不管他人死活。如果他指控我背叛,我只能无言以对。一些误解更使关系雪上加霜。1971年,我要升为纽普兹的正教授时,系主任钱宁·连恩(Channing Liem)博士出于对我的好意,邀请费正清来评论我的学术水准和价值。在通常的情况下,校外的评审都是由候选人自己寻找,因为候选人有权找到最利于自己的推荐人。但连恩甚至没有事先知会我他要找费正清,等收到费正清的推荐函时,他才告诉我。

  我如果事先知道,一定会阻止他,因为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我才因为税制专书的事和哈佛处得不愉快。如果还希望费正清博士给予好评,此时并不是恰当的时机。即使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我的视力很差,影像投射在视网膜的时间比多数人晚。在公共场合,我不止一次似乎对费正清博士故意视若无睹。等我发现时,已经太迟了,他的头已经转向别处。在求他写序时,自恋也是错误心理的重要一环。在和K往返通信后,我深信自己的书稿很有价值,认定已经被一家素负盛名的商业出版社所接受。我以为,既然书本身的水准很高,扮演辅导角色的人一定也觉得很满意。我打从内心认为,请费正清写序的同时,我多少也替自己赎罪。我以为他可以同时支持柏金斯和我,也因此,我忽略信中提到柏金斯的部分。我显然已经犯下僭越的大错。

  最近我再度告诉费正清,我不同意他的观点,尤其是读完他的近著《中国行》(China bound)以后。在他的新书中,解读中国历史的目的在于替美国的外交政策辩护。这种偏差导致史观过于肤浅,无法和中国问题的深度相提并论。我们可以说,中国这个前工业社会自行发展,最后就形成中国历史,但如果只站在学科的角度来看问题,中国历史就会被迫充斥着只有西方学者才懂的批评。如此分析之下,中国的特色完全丧失殆尽。情势如此,我除了口头说说之外,无法表达个人对费公的感激。如果我无法出书,我就是没有影子的人。我不清楚费正清博士自己知不知道,他只要不去积极支持一项计划,出版社就会感到迟疑,不知是否要帮忙一位非正统的作者去找出“马丁·路德的九十五点主张”,且引用已故莱特教授的比喻。

  1976年,哈佛仍然迟迟没有消息,我忧心忡忡,格尔怒气冲冲。我开始察觉,自己再度犯下滔天大错。“如果他拒绝写序,”内人仍然愤愤不平:“他应该退回文稿,至少写信解释为什么不能写序。”感恩节届临时,她建议我去哈佛找费正清谈。但由于亚瑟·莱特的先例,我了解到这些事牵涉到不同的层面。就个人来说,我仍然是肆无忌惮、自私自利的人,在这一番徒劳无功后更显得如此。如果我没有得到回答,原因就是不配得到回答。

  那一年年底,我打电话给K,我说自己还没接到费正清的回信,并确定他那边也是音讯全无。这通电话确定《中国并不神秘》的第三次葬礼。我们达成共识,如果有一名权威强力背书,这项计划就可能复活。事实上,这份书稿显然已碰到三个好球:快速球、内角球和变化球。有时我很希望,我们的领域能像核物理学一样容忍修正主义,也就是说,领袖级权威人士的理论被地位较低的人修正时,不会觉得受到恶意的攻讦,至少他们事后可以维持友善的关系。真正的问题在于,就对公共事务的冲击来说,了解中国的重要性并不太亚于核物理。

  长春藤联盟的精英同行宁可维持知识阶级内的现状,我理解这一点背后的逻辑,但我也希望他们可以想像金字塔底层的状况。如果他们愿意尝试,也许就会更同情我的奋斗。

  华勒斯是我替一名我在纽普兹的学生所取的假名。他选修我的中国现代史课程时,大约是二十岁。他连续两星期缺课后,我建议我们应该谈谈他的课业。他既不是生病,也不是临时有事不能上课,他只是早就了解课程内容。国共内战时,他的叔叔人在中国境内,亲眼看到发生的一切。“国民党人腐败透了,”他语气傲慢。

  “真是的,华利。我在课堂上提到我曾替国民党做事、但我无意挑衅,也许我们是腐化没错,但这个时期还有许多内容。我已经对班上的学生分析过国民党失败的原因和后果。你念过指定教材了吗?和同学借笔记了吗?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华勒斯这时反守为攻,他显然相当不高兴,但不敢看我:“国民党的军队抢走农民的食物和土地,和军阀没什么两样,如果这不叫腐败,那叫什么?”

  “也有土地吗?”我很惊讶,自己居然这么有耐心:“没关系,华利。我希望你的学习能多一些内容。如果你想说蒋介石是军阀,没问题,许多美国人都这么想。但我教的是历史课,我希望你能进入历史中,即使你只能抓到皮毛,我也很欣慰。现在让我问你。翁文灏是一流地质学家。王云五是一流的出版家,甚至可能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出版家。胡适是世界知名的作家和教育家。王宠惠是获得全球肯定的法学家,曾经担任海牙国际法庭的法官。这些杰出人士都替蒋介石做事,为什么?为什么蒋的政府会以失败收场?除了腐败以外,你还能再举出其他原因吗?也许可以从组织的角度,有些地方出了差错……”

  华勒斯仍然没有看我,眼睛不停转动。“我叔叔说,”他又说:“国民党人只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其他什么都不关心。”

  在这次讨论后,华勒斯来上了数堂课,之后又消失了。到学期末,他上课的时数约为全部的三分之一。我对学生宣布,如果他们满意自己的期中考成绩,可以用写报告来代替期末考,否则他们就必须考期末考。华勒斯来问我,是否可以给他Ⅰ(代表不完整)的成绩,因为他连期中考都没参加。我告诉他,Ⅰ的评等非常危险,除非在下学期的前六个星期内通过补考,否则注册组会自动把Ⅰ变成F,就是死当。但华勒斯坚持要我给他Ⅰ。他当然再也没有回来找我。这种例子层出不穷,无法完全避免,但数目应该可以减少。

  如果我们没有任意宣扬这么多粗糙原始、简单容易、似是而非、彼此关系薄弱的观念,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强调中西方的不同,让学生产生组织感,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如果我们发挥历史学家的功能,提供较多推论,减少抱怨,把焦点放在如何重建历史事件,而非情绪化的面对历史事件,学生和一般大众就不会相信:一个道德指控可以抵上五年的学习。华勒斯的例子让我耿耿于怀。不论他的叔叔是谁,这位仁兄应该可以先读过中国历史后再冒充权威。他的侄子缺乏学习的意愿,被误导而相信:中国历史不过是一则《伊索寓言》。后来碰到类似情况时,我会劝学生退选,这次事件是部分原因。当掉学生不会让我有成就感。

  由于哈格提时代对国际研究领域的重视,直到70年代末期,纽普兹仍然吸引很多外国学生。有一次我们听说,一名校友变成某个国家的革命分子,这个国家到底在哪里,要查世界地图才知道。这件趣闻导致下列对话,发生于我和一名来自非洲新兴国家的学生之间:

  “亚连,”我说:“我给美国学生评分,心中并没有太大的负担。这些分数会登记在成绩单上。理论上,较好的成绩会通往较好的工作,或是让他们申请较好的研究所,之后理论上也会有更好的工作。这是出于经济上的考量。如果运气好,这些A或B可以转换成美元和美分。同样的,如果我给的分数过高,他们可能以后要付出代价,例如被开除。但这些都是假设性的状况,机会其实相当渺茫,我不必担心到失眠,应该不用吧?但对你们来说,情况完全不同。你们并不是要找高薪的工作,而是要肩负领导者的角色。否则,为何政府送你们到国外念书,而且是送到美国?告诉我,你们有多少人享有这个特权?只有少数人或很多人?如果说现在站在我前面的是未来的总理或副总统,我也不会惊讶。但背后潜藏很大的危险,亚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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