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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康涅狄格(12)


  在我休假的春季学期时,校方实施分散课程的新计划。每名学生除了所谓主修的必修课程外,还必须从人文、自然科学及社会科学等三大类别中选修许多学分。但不是每门课都可以算是分散的选修课。委员会拟出一张合格名单,详列三大类别之下的课程。由于我不属于委员中的任何学系,包括中国历史等基本课程在内的大多数课程,都没有列在这张表上。也就是说,学生修我的三学分课程时,等于丧失他可以用来符合必修规定的时间。“不用担心,”行政人员说:“这个领域很重要。我们会想出解决方法。”但行政人员自己也有压力,他们必须和控制大部分FTE的科系秘密会商,教职员可以借秘密投票的方式评量他们的表现。就像公司的管理阶层一样,大股东有权借投票逼迫他们下台。

  我必须靠自己,我需要更多的学生。出书不一定能保证学生人数增加,但由于没有系主任或系办公室或秘书来帮我联系学生,我只能用出书来吸引学生。对纽普兹的学生而言,我的税制和专论太过遥远,“超越他们的水准”。《中国并不神秘》和《万历十五年》才是他们可以使用的阅读教材。既然《万历十五年》还需要整理润色一番,显然有必要重新努力将《中国并不神秘》付印。毛泽东的去世,有助于书的适时出版,似乎显示新时代已经降临。

  我重敲费正清这一扇门,必须稍作解释:《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出版时,我在前言中感谢他的个人教导,以及我从哈佛东亚研究领到的研究经费。我立刻送他一本书,表达我的“推崇、敬意和感激”。他回信表示,他认为这本书是“凭明智又辛苦的努力”所取得的成就。我到多伦多参加讨论会时,他就坐在我的正前方。麦克风功能不佳,我不完美的表达方式让情况显得更糟。但遇到很幽默的段落时,我听到他的咯咯笑声,让我觉得和他很亲近。大会后我写信给他,重申我以前的想法:我从他的写作中建立起自己对中国历史的概念。

  这次他承认我是他“智识上的传人”。无论如何,请他替《中国并不神秘》写序暗示,我利用他的友善。但从我的观点来看,这也达成我的目的:消除为上一本书争议所引起的不快。他一定了解,我没有理由故意触怒他,因为毫无意义可言。我只是想让这份文稿有复活的机会。显然他已经不计较过去的事。这时我如果请他支持我投入心血的另一本书,应该可以产生善意。我虽然投机,但却没有恶意。

  一开始,我写了一封长信给费正清。用单行打字的这封信长达五页,花了我两天的工夫。我提到《中国并不神秘》的性质及目前状况,提到编辑K喜欢它,但没有提到亚瑟·莱特先前的否定,因为我想稍后再告诉他所有的细节。我向他解释,为何这本书很重要:“它也许可以吸引更多大学生进入我们这一行,甚至可以因此挽救我的工作。”在列举现有教科书的缺点时,我大胆地说:“容我放肆,《大传统》(The Great Tradition)也包括在内。”这本书是他和赖肖尔(Edwin O.Reischauer)教授的共同作品。

  但我随后修正我的立场。我说,我打算出的这本书比较适合纽普兹等二流学校的大学生,不太适合哈佛和耶鲁等名校,而在“简洁的提纲”中的许多观察都源于他自己的博学基础。我接着紧扣求他作序的主题,我向他建议,他可以用不同方式来写序。如果他喜欢我的文稿,他可以写一篇相当长度的专文,让我的文字显得像在阐述及延伸他的主题。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重新安排版税的问题。另一方面,我也欢迎他以批判的角度写一篇短序,点出意见不同之处、我作品的臆说本质及可能的改进之道。

  我打完这封信、签名、影印、放进贴好邮票的信封中,但没有密封。在最后一页的页底有一行字:副本:编辑K和他的公司。我已经与K约好见面。请费正清博士帮忙的念头全来自于K一年多前写给我的信,他在信中说,为了让《中国并不神秘》顺利出版,作者必须“靠本身的威望压垮敌人”。他又说,太糟了,我“刚好不是费正清或富路德”。以合乎逻辑的方式推论可以得知:如果得到两人中任何一人的背书,书稿虽然麻烦丛生,但背后的权威问题就可以解决。后来我对K透露,我和富路德博士比较亲近,但我实在很想获得费正清博士的肯定。

  在K的办公室,我忽然觉得不安。我在数天前打电话订会面时间时,并没有告诉他来访的目的。等到第一次和这位能干的编辑面对面时,我才提到此行的目的,请他协助我。我让他阅读没有密封的信,等于是提议:让他拒绝不止一次的书稿起死回生。我对K永无止境的耐心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直到今天我仍然很欣赏他的这项特质。

  起初他一点也不相信。“费正清,”他提高音量:“最近我经手三本中国的书,有两本是他写的序!”数秒钟后,他又重复这句话。

  这是他拒绝我的方式吗?我这么想。但在我想要回话时,他已看到信的第三页。他阅读的速度很快。他继续看下去,态度愈来愈肯定。“这封信写得很好,”他说:“我看不出有何不妥。我们寄去看看他的反应好了。”他看完信后,更加确定。他把原信递还给我,我用舌头舔湿信封上的黏胶,密封后就丢到他桌上标明“出”的篮子中。随后我把影本给他,让他存档。

  正事谈完后,我在椅子上坐下来,许多来访的作者一定都坐在这张椅子上和K聊天。他向我抱怨:“你们这些人都不知这一行会牵涉到什么。你们只会说,去做吧,出书吧,完全不知道可能陷入什么处境!”我告诉他,我现在已经清楚状况了。自从《中国并不神秘》第一次被他拒绝后,我曾写信给其他出版社,只有一家大学出版社和一家商业出版社愿意看一看我的书稿。但他们全都拒绝了,包裹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我身边。不过,就主题来说,其间存着很大的鸿沟,如果有人能加以填补,一定可以从中获利。我们可以想想影印技术刚发明时,很多商业公司根本没兴趣。

  接下来,亚瑟·莱特成为我们讨论的话题。他以很奇怪的方式让我们聚在一起。我告诉K,基于我最后一次拜会莱特的观察,如果我还有一次机会和他从容会谈,也许我可以说服他支持《中国并不神秘》出书的必要性。K先生送我搭电梯时说:“如果他的反应是正面的,我们可以避免重复做过的事。”我没有问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能猜想,也许这本书就可以在出版社内畅行无阻,不必再经过编辑会议或销售人员。这时我已更加了解K的性格:他相当谨慎,但一旦下定决心,就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他告诉我,他不喜欢这本书稿的开头部分,似乎和时事纠缠不清。

  这句话让我想到,他对编辑修改的程度已有腹案。他已经预先想到技术上的细节,真是好兆头。在回家的路上,我横靠在巴士的座位上,充分利用邻座无人的好处。我看到路边的紫色苜蓿花盛开,秋天早已经降临。这本还没出版的书稿已经拖了两年多!如果从此刻起一切都能顺利,也许在春季可以出版。第二天,我在课堂上向学生提到,我在前一天和我的编辑进行有趣的对话。只有格尔提醒我:“不要言之过早,一切还没有成定局!”

  在耶鲁举行的亚瑟·莱特追悼会上,我就坐在费正清教授夫妇的正后方。我的信才寄出去几天,显然他已经看过,但还没回信给我。我不想造成催促他的印象,于是在追悼会后我极力避开人群,只和莱特太太说几句话,又和史景迁匆匆打招呼,就迅速离开会场。

  我在数天后收到费正清的回信。他说,我的提议很有趣,他很可能接受。他当然会支持我出书,但还可以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我比较希望你请杜艾特·柏金斯写序。”无论如何,他都很乐意看看文稿,再决定他是否可以写出最适合我的序。所以我把书稿寄给他,附加一篇李约瑟和我合著专文的抽印本。这篇专文的价值在于,文中揭示的经济思想再度出现在我的书稿中。那篇专文业已经过剑桥大学琼安·罗宾逊(Joan Robinson)教授等五位知名学者的评论,因此至少可以保证,我的基本经济学知识不至于颠三倒四。我实在应该懊悔自己行动太过匆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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