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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康涅狄格(1)


  就很多方面而言,1974年是我一生中重要的转折点。其一是我想写的书《中国并不神秘》(China Is Not a Mystery),被一家主要的商业出版社所拒绝。编辑K先生先前曾通知我,文稿“已被数人读过”,数星期后再与我联络。这些话听起来很有鼓舞作用。我可以合理推测,书稿已受到多家出版社的好评,否则不会动用多位审稿人。如果他天天相处的同事尚未决定,他也不必写信给我。很可能一切手续都已完成,草稿已被送到我的同行处进行评估。如果来信的反应是肯定的,我的书就会印上这家出版社的标志。

  但数星期过了,最后的决定却是否定的。K先生还不怕麻烦地对我解释,他自己很喜欢这部书稿,而且“喜欢到极点”,认为这本书“以生动活泼而吸引人的方式,综合许多历史文化事实”,因此第一位审稿人表示反对时,他又找了第二位审稿人。等到第二个人也表示否定的立场时,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向权威的意见低头”。我很感激K提供的讯息。但是,他当时并不知道,而我自己也没料想到的是,他那封率直的信让我陷入多年的苦战。即使是我今日所从事的工作,也仍然和这场奋战有关。目前的这本书取材自没有出版的《中国并不神秘》,虽然两者风格和格式并不相同,但仍是K先生立即确定并欣赏的大历史手法。

  出版《中国并不神秘》对我很重要,原因倒不在出书可以带来盛名,而在我需要出书给学生阅读。我在英国住了一年后,发现自己在课堂上的表现不及以往有效率,原因之一是我和教材间的意见差异愈来愈大。中国有十个主要朝代,至少十二个次要朝代,已经让学生晕头转向。然后我再告诉他们,所谓的动态循环理论只有相对的价值。这个理论主张,各朝代都是因为财政秩序上轨道而兴起,因为财政秩序走下坡而没落。但基本上来说,中国历代的“帝国”架构并不相同,运作的原则彼此差异,灭亡的原因也各不相同,绝对不是“有势力的家族维持免税状态,小人物负荷过重”这么简单的观念可以解释。

  一个国家不可能重蹈覆辙无数次。但困难之处在于我常常抵触教科书作者的观点。到了民国时代,我的立场更艰难。我只能劝学生,不要落入“我不太喜欢蒋介石,他太贪污”或“我也不赞成毛泽东,他太残忍”等窠臼。这些都是读者对历史不假思索的反应,并不是历史本身,而历史远远超越我们的喜欢或不喜欢。我对学生解释,为求了解国民党治理期间的贪污和共产党的坚忍性格,我们必须掌握事实:中国的现代化,牵涉到从文化导向的单位转型成在经济上可以处理的政治体,历史上没有前例可循。如果学生愿意,可以运用迪士尼的幻想力,先想像一尾鱼把自己变成一只松鼠,然后再变成一只鸟。动荡时期政权的移转,当然不能和哈定、格兰特或其他总统任内的阶段相比较。

  比较理想的状况是我自己出一本教科书,但这需要多年的准备,而且我也不敢确保成果一定比现有的书来得好。基本上来说,问题牵涉到历史观。我最不满意教材的组织架构,史实的选择缺乏连贯性,虽然有许多故事,但没有头绪,反而让人分心。整体来说,这些材料并没有直接传达一个让人信服的主题。之所以产生这种现象,是因为作者并没有时间去研究主要参考资料并加以消化。如果能有望远镜般的视野,就可以补正这些缺失。因此,我预计将《中国并不神秘》当成辅助教材,而不是用来取代教科书。如此一来,也可以减轻我讲述史实的负担。我以短句的形式来写这本书,五万字的内容分成一百三十八段,从秦始皇统一帝国到当代为止。该书和本书一样采取技术诠释的方式,我认为其中的观点都超越党派之争。

  正如我所担心的,书稿被退回后,其他家出版社也都没有兴趣。其中当然没有阴谋可言,但书的格式和内容都太不寻常,唯一的诉求对象是本身对题材也稍有涉猎的编辑,才能够肯定作者的研究方式,并且可以热心到独排众议,充分掌握出版社的资源来出版这本书。别人劝K先生放手不管时,我甚至找不到愿意稍加考虑的出版商。1975年年初,我又将文稿加以修正,同时我几乎把它当成我上课的演讲稿。我把草稿给富路德博士,他读完后指出两点技术上的错误,但仍然予以肯定。我又拿给德克·博德(Derk Bodde)博士看,他也认为应该出书。他们的认可让我更难忍受挫折感。如果没有出书,我无法向学生充分解释我对中国历史的诠释。我的讲课异于他们所阅读的内容时,初学者的他们很难抉择。我也担心,部分学生认同我的观点后,将来转到其他学校或到别处追求更高学位时,会遇到严重麻烦。

  富路德天性慷慨,但他如果觉得一本书基本上立论薄弱时,并不会认可其出版。他对别人的确称赞多过批评,如果情况许可,他宁愿保持沉默,不愿主动提供意见。但如果情势要他直言,他不会退缩不负责,有时他也会发表非常负面的书评。我认识博德后,他已从宾州大学提前退休,到剑桥埋头于自己的著作。他对中国古籍的知识即使不是西方世界的唯一权威,无疑也一定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在他的无数著作中,有一本《北京日记》(Peking Diary),是他对1949年共产党占据大陆的亲眼见证,使他的学者生涯能近距离接触中国最近的发展。德克出于礼貌和谦虚,也跟着我称李约瑟博士为院长。

  在他和妻子嘉莉亚(Galia)坚持下,格尔和我都必须直接称呼他们的名字。但他清楚划分私人敬意和学术标准间的界线。他总是一针见血,如果心中有任何疑问,他会毫不犹豫地好奇发问,就像《六十分钟》中的麦克·华莱士(Mike Wallace)一样。他直言无讳,有时说话的力道很重,以致每个音节都加以强调。他告诉我,虽然他只看过书稿的前面数章,但他相信我的概念很对。如果编辑来请教他的意见,他会小心评估后再反应。

  书稿被拒绝后,我又写信给K。1975年夏天,我第三度前往英国前夕,我鼓足勇气请他再考虑《中国并不神秘》。我强调,他的审稿人批评文稿“不平均”,其实是出自西方学者的弱点,不是我的错。由于目前的博士论文格式使然,学者任意选择一些主题作为他们的专长领域,让大块区域无人处理。如果有人尝试连结所有要素,就会被指责为将不熟悉的名词、过度探讨的领域、甚至陈腐过时的观念全混在一起。我告诉他,我试过把修正后的文稿传授给大学生,因此相信这本书是了解中国的有用工具。我求他再看一次修正过后的书稿。最后,我列出五位最知名的权威,他们的见识可能胜过他的审稿人。这五人是富路德,哥伦比亚大学的名誉教授;博德,宾州大学的名誉教授;亚瑟·莱特,耶鲁大学教授;崔瑞德,剑桥大学教授;比尔·简纳(Bill Jenner),里兹大学讲师。上述人士都享誉全球,可能只有简纳例外。但比尔曾住在共产党统治时期下的中国多年,曾将中国末代皇帝溥仪的自传翻译成英文,而且最近还着手英译《洛阳伽蓝记》,恐怕没有几个美国人读得懂这本6世纪时的中国古书。他比其他人都年轻,可以增加我名单的多样性。

  K先生的回答显示他对我作品的浓厚兴趣,但也透露他不看好我的计划。他没有直接回绝我,只表示他觉得继续追究没有太大意义。他完全了解我的感受,因为他自己“曾充分讨论过出书计划,并且也思考了一阵子”。问题在于,我提出的“杰出见解混杂可疑或备受质疑的观点”时,我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威望足以让我的见解过关,我的综合与概论势必会引起尖酸刻薄的攻击,没有一家出版商能视若无睹,因为销售可能首当其冲。他承认再读我的修正版本并没有害处,但还是看不到被接受的可能。他还透露最令人吃惊的消息:其中一位审稿人正好名列我的五人名单上,而且那个人的意见是“强烈否定”。

  这个讯息让我不敢置信。事已至此,我无法再退却。我的好奇心很难满足。既然K在来信中同意再看一次修正后的版本,我决定寄《中国并不神秘》的修正版给我名单上的每一个人,并附带一封信,对他们解释书稿的内容,如果我未来的出版商请教他们,请他们能直接回应。我又寄一份修正稿给K,顺便告知此事。之后我就展开横跨大西洋之旅。

  编辑K没有再采取任何行动。但有一个夏日清晨,一封从康涅狄格州新港的信寄到英国剑桥。亚瑟·莱特教授写信“招认”他是《中国并不神秘》初稿的“裁判”之一。他的反对理由是“在一些醒目出众的论点之后,紧接着近乎传统的观点”。这番评价让我惊愕莫名。老实说,我应该将这句话视为赞美,而不是视为不够资格出书的原因。事实上,这正是我尝试的方向,而且也是编辑为何一开始就感兴趣的原因。在我和K的通信中,我们恰好认定这是事实。亚瑟·莱特是耶鲁大学查尔斯·西蒙(Charles Seymour)讲座的历史教授,也是五本中国历史书籍的编辑,当然知道这是唯一能改进历史观的方法。就像撰写新传记时,不必更改研究对象的出生年月日,也不用改变子女的名字。

  我只见过莱特教授两次,时间都不长,而且都在公开场合。有一次是在《明代名人传》计划的会议上,是在纽约举行,前一天刚好是亚洲研究协会的年会。另一次是他受邀到瓦萨学院演讲,会后接着欢迎会。我和他说话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五分钟,但我深深觉得,他对我很友善。我在密西根大学的指导教授约翰·霍尔后来到耶鲁,他告诉我,莱特教授读过我的部分论文,这实在很不寻常。法兰克·奇尔曼(Frank Kierman)和费正清合编的《中国的战时作风》(Chinese Ways in Warfare)出版时,《亚洲研究期刊》的书评编辑很难找到书评者,毕竟这本书上起公元前,下至16世纪。莱特向编辑建议由我来写,后来果然是由我写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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