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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对历史的技术辩证(11)


  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开门见山地提出观察所得:资本主义是一种组织,一项运动,具体且无可逆转,有时间表可言,从世界地图上也可观察出前进路线。我们同意,为了让资本主义运作,社会必须体认到,财产权是绝对而至高无上的,凌驾皇室特权和传统的道德观。就技术上来说,资本主义牵涉到将商业法应用到农地的运作,以致全国经济的所有层面都能相互配合,结果导致整个国家都能在数字上进行管理。在种种条件之下,这个运动势必起源于近海的小国家,之后才拓展到大国、内陆国家和传统色彩较重的国家。

  这个见解让我们观察到,意大利的城邦是现代资本主义的摇篮。威尼斯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帝国和教廷的冲突造成权力真空,让威尼斯实际上已是独立王国。陆地上的农业收入向来不曾成为经济的主体。由于城市里的水是咸水,大规模的生产并不切实际,但相当有利于打造船只。城里的贵族纷纷领年金而退休,而奴隶和移民劳工可以解决劳力问题。威尼斯还能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一位现代作家称威尼斯是“没有领土的城市……政府是股份公司,总督是董事长,议会是董事会,人民则是股东。”这个城邦不需要努力面对教会法庭、领主权利、商业同业公会、君权神授、不成文法或甚至议会代表制等问题。它只要遵循自然本能,就可以成为横行海上的商人。货币管理是特色,也是业务,而两者都需要资本主义化。但正由于缺乏生产基础,这样的资本主义无法持续。威尼斯注定只能称霸一时。

  北方的文艺复兴取代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时,荷兰也取代威尼斯,成为欧洲最先进的贸易国家。宗教在此地成为争议所在,西班牙的宗教大审判盛行,资本和技术劳工被迫流向尼德兰。尼德兰接受挑战,善加利用这一事实。除保险、银行和运输业以外,他们还长于冶金和布料产业。香料贸易的管理更接近于垄断的地位。农业部门和经济较为进步的部门之间产生利益冲突,必须靠邦联和地方自主权来加以化解。荷兰一地的人口就占全国三分之二,独立后更贡献全国岁入的四分之三。事实上,荷兰原本是独立的城市,和其他市镇结成永久的联盟。

  现在我们可以清楚看出,国家愈大,农业的比重愈高,问题就愈复杂。紧接荷兰之后,英国也符合上述标准。英国的财富和土地息息相关。英国的出口产品中,有百分之七十五是羊毛。食物有时还要依赖进口。现代化肇始之初,国家必须进行重整,以便跟上时代的脚步。在地中海国家称霸的巅峰期,伦敦伦巴德街上的意大利银行家简直自成租界,意大利人享有治外法权。这些银行家提供羊毛生产所需的融资,预先借钱给生产羊毛的牧人,资金来源则是准备汇回罗马的什一税。到13世纪,英国才开始进行外贸。然而,数百年后,英国仍然落后荷兰人和德国人。直到18世纪,伦敦的保险公司才取代荷兰人,开始承保自己国家的船运。这些发展不免排挤古老的英国土地租约和传统的不成文法。传统不利现代商业交易,而且也是资本形成的障碍,成为国家问题无法解决的原因。

  光荣革命以后,英国的资本主义和国家合而为一。条件所以成熟,是因为已经历数十年的动荡不安。英格兰银行于1694年成立,更是有力的证据,以布罗代尔的话来说,就是资本主义等于国家。国会通过法案后,英格兰银行拥有一千多名股东,其中国王和王后都以私人的身份投资。这些股东成为国家的债权人,银行未来的收入得自进口税和烈酒税,作为发行长期债的担保。银行有权创造和管理钞票信用。对于这样的机构,没有评价可以高于加尔布雷斯教授幽默的类比:“在各方面来说,它之于钱就像圣彼得之于信仰。”

  要说明私人资本在公共事务扮演何种角色,莫过于英格兰银行成立不久后执行的第一项重大任务:政府要求银行汇两千万英镑到法兰德斯给马伯罗(Marlborough)的军队。任务当然一点都不简单,不是开张支票,再到比利时兑现即可。当时没有对等的机构,银行也没有设置分行,可动用的现金甚至无法达成要求。所谓的“汇款”,就是由银行董事们亲自渡过英吉利海峡来执行。他们事实上抵达马伯罗的军队所在地,向全世界宣示,伦敦的商人押宝这场战争,以他们的性命身家来支持英国军队。其后五年,凭借说服和保证,他们和欧陆的无数公司达成协议,将这些公司的信用和资产转成战略物资。代理人被派到卡迪兹、马德里、来亨、里斯本、奥波多、日内瓦、威尼斯和阿姆斯特丹。事实上,新的银行法人组织欧洲的商人联盟,击败法国。

  另外一项和这一连串事件有关的事实是,这时经济中的农业部门已整顿完毕,货币管理可以普及于全国。辉格党和托利党都拥有相当多的土地产权,由此即可见其一斑。英格兰银行被视为辉格党的组织,借银匠的进款和政府的计数账(相当于今日的短期公债)取得资金,托利党提出相抗衡的主张,提议成立“土地银行”,希望靠不动产取得资金,股东可以享受立即信用的便利,但仍然可以保有和使用不动产。这个提议没有成功,因为辉格党在下议院占多数,不乐意见到新的银行与英格兰银行竞争。这次事件仍然显示,抽象货币的概念正方兴未艾,同时农业持有和农场运作已经和其他商业行为地位相当。最后,不过才数十年后,制造信用的机制已经就定位,小地方、乡郡和苏格兰的银行数目不断繁衍,伦敦也出现私人银行。

  总之,我们指出,促成资本主义的繁荣要件有三:

  私人所有权的信用扩张,不带人治色彩的管理,及服务设施的整合。[1]

  说的当然比做的容易。事实上,要实施这些条件时,一个国家的法律制度必须能够执行特定法规,以确保其实行。在达到这一目标前,全国上下人心必须有所改变,上到当局,下到公民,都必须要接纳新思想。更重要的是,农业生产和农产品的商业化必须进行重大调适,才能配合社会的资本主义运动。如果没有外来的压力或甚至暴力,很难达成上述的状态。阶级斗争和新教伦理并非毫不相关,只不过不是问题的主因。

  就我所理解,资本主义的优越不在其道德价值,而在其技术优势。如果社会可以接受财产权绝对且至高无上,一切就可以加加减减,可以继承、转移及交付信托。因此,物质生活的所有层面,不论是私人或公共,就可以在数字上处理。财富的可交换性利于财富的累积,创造出动态的环境,随着经济成长和扩张,分工就像连锁反应和螺旋动作一样紧接而来。我可以举一个周遭环境的例子:

  纽普兹位于开兹奇尔山脚。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食物价格飙涨,我们和邻居都试着在自家庭院中种青菜,但行动并没有很成功。土壤中有太多页岩碎片,投入许多心力和昂贵的肥料后,成果简直无利可图。这时我们才了解,为何村落外有成亩成亩的苹果树。这就是自然经济的力量。这些苹果园的主人向银行借钱,只要一通电话,挖地工具就送到门口。土壤分析和害虫防治都由专家在实验室中研究。只有果实需要用手采,在收成时就由一车一车运来的移民劳工来摘取。邻近公路和有效的卡车运载系统是整个作业不可或缺的一环。成堆成山的苹果必须尽速送走。在这方面,华盛顿和奥本尼的政府可以说是受到资本主义的影响,负责执行相关法规,以顺利推动和保护经济活动的所有层面。经济活动的基础是财产权的原则,不过有时必须衡量私人和公共利益孰轻孰重。在多元化的农业之下,纽普兹靠特殊产品而享受到好处。

  如果在中国,又会如何呢?我深信,大部分的农地会用来种谷物。从开垦田地到从河流引水灌溉,在在需要许多人力,我可以想像出农耕的利润有多微薄,而小规模农作又抑制机械的使用。这也许可以解释中国为何人口过多又普遍贫穷。但许多书籍和文章不提出技术改善的建议,却反而指出,一方比较富裕是因为决定较为明智,在道德上比较优越。这些都使讨论回归本章的第一段。西方国家把农民藏到哪里去了?

  摊开来说:纽普兹没有农民可以隐藏,但也不可用苹果园来引发道德议题。这个村落最早的开拓者是法国的休京拉教派,抵达的时间相当于英格兰银行在伦敦开张。他们发现整个地区都没有人居住,因为当时从赫逊河到德拉瓦河的这一块区域被称为“新凯撒省或纽泽西”,企图吸引宗教异议分子来开荒。中国当时已经进入历史上最后一个朝代,正值康熙帝在位。他是全世界有数的明君之一。西方旅行家在游记中已经提到,中国人口密度已经相当高,但康熙帝仍希望自己的领土充满更多子民,下令冻结人头税配额,以鼓励人口成长。政策规定每个地区都能生产自己所需的粮食,完全符合同质性和一致性的要求,这也是自然和习俗相互作用的结果。时至今日,已无从辩解这些行动。但难以想像的是,今日高谈“自由选择”、拥抱东西方的人士,竟然可以无视于这些相关的背景条件。他们认定中国所拥有的许多选择,其实只存在于他们的假设中。

  在剑桥,我克服车辆靠左行驶的胆怯后,便常在周末租车去乡村旅行。林肯附近绿油油的田野都排成棋盘式的图形,为屈维廉(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所盛赞。我看到这番景象后,对田园般景致背后的组织逻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为了创造这种整齐的风景,难怪当代人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在我卜居剑桥的同一年间,我再度收到家妹粹存从中国寄来的信件,在此之前的十年,双方音讯完全断绝。一年后,她搬到桂林,在寄来的部分明信片上可以看到,广西的稻田呈长条式排列,和我在英国乡村看到的景象有类似的感觉,虽然两边的地形不完全相同。之所以相似,是因为都必须合理化使用农业用地,作为经济现代化的第一步,不论所有权属于私有或公有。田地必须能丈量、能形成整合的单位,才能在法律及财政上予以计算。如果在17、18世纪没有完成这项任务,到20世纪仍必须完成。

  1978年,李约瑟博士将办公室搬到目前的剑桥布鲁克兰兹街。有一次我们又提到这个主题,当时还有两名研究生提姆·布鲁克(Tim Brook)和格雷哥利·布鲁(Gregory Blue)在场。我忽然说:“公社是圈地。”我常乱说英文,这次也是,说的话传递讯息的本质,但常省略一些连接词。我的原意是,为了多元化和提升农业经济,中国人已发现,必须在农业公社下整合零碎的可耕地,效果和英国加强圈地法案一样。意外的是,院长此时的情绪也一样兴奋,立刻同意我的话。“公社是圈地,”他也如此说。

  我们似乎都把这个主题当成数学公式,因为已经研究了很久的时间,因此一旦找到结论,发现头尾可以相连,就会感到莫大的高兴,其间牵涉到加加减减的机制再也不重要。在这方面,院长其实和我讲同样的语言。

  [1]译注:在《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中,作者则是诠释成资本主义的“技术性格”,包括以下三点:一、资金的广泛流通,剩余之资本透过私人贷款方式,彼此往来;二、经理人才不顾人身关系的任用;三、技术上之支持因素通盘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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