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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亚堡,密西根(12)


  虽然俄尔曼教授研究的是欧陆历史,对意大利尤其有心得,他还是要我注意另外一位英国史学家古赤(C. P. Gooch)。教授要我读遍古赤写的所有东西,或详读一部分,略读其他,并注意他的风格,把他的作品和别人相比较,掌握相关参考书目,寻找评论他的文章。直到今日,乔治·皮巴迪·古赤(GeorgePeabodyGooch)仍是我最欣赏的史学家。他和皮巴迪家族有亲戚关系,因此以皮巴迪为中间名字,也因此能成为“私人学者”(privat Gelehrte),可以随自己高兴读书写作,不用去考虑生计问题。他的文风清晰流畅。不过,为了准备撰写《17世纪民主思想史》(History of Democratic Ideas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他看了不下三万篇专论。就这两位历史学家而言,只有深入研究后,才有能力得出总括一切的概论。两人一个严肃,一个温和,风格完全相左,但都同样具备独立自主的精神。

  俄尔曼教授的教书技巧之一是拒绝回答问题,他常把问题抛回给学生,嘲笑学生没有办法自行寻求解答。有一次我决定不要被他所吓阻,我在课堂上问了三次:如果社会契约的概念为法国人所接受,又具体展现在美国的《独立宣言》中,为何总是被史学家称为“非历史”呢?教授三次拒绝直接回答我,但他暗示,我必须发展出自己的史观才能理解。从此我得到如下结论:任何值得被称为革命的运动,一开始都是非历史的,因为现行法律制度无法再处理内在或外来的问题,革命党人才被迫创新。

  他们宣称现行体制无效后,已经别无选择,只能重组自然法则,再创新猷。但如果要他们承认发动武装叛变是为了进行实验,这将是不智之举,他们一定会宣称历史站在他们的这一边。社会契约应运而生,成为遐想文明开端的工具之一,也增加了革命党人所勾勒社会的可信度。事实上,就历史而言这不可能成真,正如一个社会不可能自己重生一样。惯例如此,历史学家对革命意识形态不存幻想,这并无不妥之处。意识形态基础的修正,实际上可以使革命后的社会更容易融入历史。

  在安亚堡,我随着安德烈·洛拔诺夫—罗斯托夫斯基(Andrei Lobanov Rostovsky)修俄国历史。据我所知,他是唯一把贵族头衔带进美国学术圈的人。在他的两本著作中,“王子”出现在作者名字之后;我不只一次听他引述别人称呼他“洛拔诺夫王子”。和俄尔曼教授的松散随性相较,他的讲课是可喜的对比。他的课规划完善,有条有理,按部就班,精准如时钟,从大纲演绎出完整架构,遣辞优雅洗练。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在他教书生涯之初,他必须克服许多困难,才得以使技艺尽善尽美。现在他授课时从容顺畅,毫不费力。他不需要讲稿,照样以清晰的头脑抓住听众的注意力。有一次我们听到一个崇拜他的女学生说:“啊,他是一位王子呢!”不过,我心想,他超人般的纪律对他纯熟的表现一定不无贡献。洛拔诺夫教授所专长的项目,我可能永远做不好,让我更是敬佩他。后来我教导大学生时,尝试以他为榜样,但结果却有天壤之别。

  洛拔诺夫—罗斯托夫斯基还让我学到一件事:就西方的标准而言,俄国历史并非已经完整开发的领域。相反地,研究美国或西欧历史时,里程碑都已标示清楚,许多议题都已达成共识。即使在尚未达成共识的议题上,正反双方的意见都已为圈内所熟知。但学者研究斯拉夫历史时,处理的是尚未划分清楚的疆界,指标少之又少。因此,历史学家自己必须对历史的全程发展了然于心,随时警惕,从基辅公国到新经济政策都必须对答如流。不消说,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也必须自立自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无法自欺欺人,说自己专长于某一小范围,作为深度不足的借口。

  我从青少年开始就对美国很着迷。在密西根,我修了美国历史、美国宪政史、社会史、外交史等等,以满足我的兴趣。这些课程由七位不同的教师传授,但杜艾特·杜蒙德(Dwight Dumond)教授让我的印象最深,因为他是反奴隶运动的权威,对我而言是全新不可知的领域。虽然我广泛接触美国文学,参与美国生活,但我从来没听过奥伯林学院(Oberlin College)、美国短论社会(American Tract Society)或班杰明·隆迪(Benjamin Lundy),更不要说是“地下铁路”。因此,他的每一堂课都是全新的体验。在50年代,美国人还不习惯今天的自我批判。杜蒙德指控美国是“腐化的国家”时,有时我心头不免一惊,原来他认为这个国家纵容“谋杀、纵火与勒索”。当时,任何人只要主张种族平等,宣扬废止种族歧视,就会被冠上“他想让妹妹嫁给黑鬼”的罪名,但杜蒙德教授却在课堂上大声宣称“美国的未来种族将是黑白混血”,而这甚至不是他起头的预测,他只是引述前人的说法。

  下课时,同学讨论杜蒙德的道德家色彩是否强过历史学者,大家意见不一。但教授坚称反奴运动自有其法律上的依据,他主张,国际法并没有允许基督徒以教友为奴。他虽然全心全意研究自己的专业,但并非没有多方面的兴趣。有时他也会以唱作俱佳的夸大叙述,提出他的独到见解:美国内战完全起于西南部和西北部的经济利益冲突。“如果当时阿利根尼山脉以东发生变故,例如地震或海啸将东部沿海卷入大西洋海底,”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内战还是会开打,一点影响都没有……”而且,以他对反奴运动的深入研究,他能以全然不同的角度来讲述军事史,技术问题变得更为重要。

  他对李将军毫无半句恶言,李将军是一流的军人,只是为南方打仗,反抗高压统治。杜蒙德对史东渥尔·杰克逊(Stonewall Jackson)的称赞更达于顶点。这些人的精诚奉献很难不影响到他。如果说我没有从杜蒙德学到任何史实,我至少学到基督教人文主义的力道与复杂,由于我的人生之路较为古怪,我并没有机会从中国的外籍传教士看到这些特色。

  不知道是出于潜在的欲望或是纯粹巧合,我选修的课程都和社会的大规模动荡与暴乱相关,其一是全欧洲的宗教改革期间,另外则是英国的斯图亚特王朝时期。多年后的今天再回顾,我可以说这段时期的知识可能有利于史学家,让他更了解同时代的中国,效果胜过单单只研究中国历史。中国的主要问题在于,数世纪以来缺乏步入现代的大突破。研究者处理不存在的题材时,不太可能从中发掘出原因。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一个土生土长的学者甚至无法理解,在大我的生活中欠缺某种重要成分,也无法见证解释欠缺的原因。比较务实的做法是找一个例子来探讨,从中寻找失落的环节以及实际发生的突破。

  17世纪的英国就是这样的例子,当然其间发生许多大规模而复杂的演变,当时这个国家经历了内战、弑君、尝试共和国政体、护国主、复辟等等,最后发现某一种解决方式其实并没有好过其他种方式,甚至可能更糟。这段史实的时间横亘了近一个世纪,其大熔炉吸纳了经济危机、宗教争议、宪政僵局及外交压力。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呢?难道只学到每个层面都出差错?不过,多位史学家的观察令我印象深刻。他们指出,在斯图亚特王朝后期,习惯法庭承认平等的存在,有助于社会重新恢复稳定。再进一步推论,两套法理原则合而为一,让农业经济可以如常运作,与国家经济中更进步的层次(如银行体系和外贸)并行不悖。大家都知道,中国还没经历这样的演化阶段。

  迟至50年代晚期,密西根大学只有一位教授中国和日本历史的教师,既主持研究生的研讨课,也在大学部教概论课程。这位约翰·惠特尼·霍尔(John Whitney Hall)教授还是一位知名的日本专家,目前于耶鲁任教。我请他当我的中国史博士论文指导教授时,他的立即反应是我应该去哈佛。有了哈佛文凭,会更容易敲开就业市场的大门。就业市场姑且不论,霍尔教授愿意指导我吗?他说好。我与他的往来十分令我满意。

  霍尔本身虽然是哈佛人,但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迟至40年代,包括许多日本人在内的史学家都同意德川时期对日本有不良的影响,到明治维新后国运才开始好转。霍尔教授的研究却显示,即使是在德川时期的中叶,日本已经开始可以接受西方的货币管理。不论就制度或实例而言,政府财政制度和西方接轨已成为受注目的焦点。这和帝制末期的中国真是一大对比。

  我去找霍尔教授时,他正在进行一项重大的研究计划。他掌握日本肥前采邑的文献,决心描绘出该地区一千多年的历史。我不常见到他,但常见面其实并不重要,我所需要的鼓励与警告,他都已经给我了。他也没有在我的研究途中横生障碍,好借以显示他是要求严格的教师。他不断强调中国历史“流动”或“有弹性”,也就是说,数量庞大的文献资料等着被评估诠释,重建将使历史呈现许多不同的面向,在过程中当然有许多风险,不过胆小退却也无补于事,路总是要走的。

  至于我是否有潜力成为史学家,霍尔的评语很坦白:不太顺利,某些方面很强,其他方面严重不足。他建议我应该加强自己的纪律,扩大我在西方和美国历史的知识,强化我的语言表达能力。至于我是否有能力处理古文撰写的典籍,霍尔教授对我有绝对的信心。在我第一次参加初步口试时,在五个指定领域中当掉了两门,被迫再考一次。我意志消沉,霍尔给予我恰到好处的推动。“来吧,”他说,“鼓起勇气来,让我们一起度过。”这些话分量十足。人虽然要承认错误,但不能认定从此就无法改变。

  这时我修了霍尔教授的现代日本历史。我确定学期报告题目是“明治初期教育政策的变动”时,我对他说,我想让自己熟练以制度来解读历史的方法。我想找出呈现时代剖面的正确方式。这可以算是综合方式。教育政策的改变必定是面镜子,可以反映整个国家和社会的觉醒。我对单一或孤立事件没有兴趣。这篇报告得了A,从此我和教授建立起较密切的关系。我寻找博士论文题目时,经过许多波折。我出于本能想研究中国的内战,但我缺乏研究资料的协助,又无法抽离战争带来的情绪冲击,根本不可能处理这个异常复杂的题目。

  而且,自从我决心研究历史后,我比较倾向于克劳塞维兹学派的影响:一大堆炮火对历史的影响可能微乎其微,但有时短暂的小冲突反而可能造就历史的重大里程碑。在安亚堡的初期,我无疑仍受到道格拉斯·弗利曼(Douglas Freeman)的影响。我曾从东京的厄尼·派尔(Ernie Pyle)图书馆借出他的《李将军的中尉们》(Lee's Lieutenants),在办公室看。但在密西根大学时,我有机会翻阅柯尔(A. C. Cole)的《无可抑制的冲突》(The Irrepressible Conflict)和玛格丽特·李区(MargaretLeech)的《华盛顿的起床号》(Reveille in Washington)。后者对我影响尤大,让我不再迷恋军事史。就牵涉之广度与情绪冲击之深度而言,报道战争最好能远离战场,不必提及灰尘或坏疽。

  一旦决定题目和战争无关以后,我就有许多题目可以选择。不过,中国与西方的冲突是最惊人的历史发展,即使是抗日战争与内战,都可以说是那次史无前例发展的后续。中国与西方的多次冲突,以及每次羞辱后的调适,似乎都已经过充分探讨。但当真如此吗?那些专论或论文的共同缺点是,作者还不能接受历史的无可避免。中国作者持续指控西方帝国主义的进攻,西方人则照例指责中国傲慢、见识不足、拒绝改革。这些事件有相当丰富的文献,但欠缺的却是彼此的了解。

  鸦片战争开打时,马克思写道,一方以为自己具备所有美德,另一方则只知道贱买贵卖,就我所知的史迪威事件,及从朱世明将军听来的消息判断,我敢说双方的心态仍隔了十万八千里,毫无进展。问题是我们对历史的研究还不够深。我自己在国民党军队的经验让我上了一课:当代中国的背景必须回溯自帝制时期的过去。这些思绪让我转而研究明朝。如果东西双方的对立持续了一个半世纪之久,将背景往上延伸数百年并非不合理。无论如何,清代的政治历史受到外族统治的太多扭曲,后期又在与西方冲突阴影的笼罩之下。明朝是最后一个汉族统治的朝代,在体制上应该更能代表中国的特色。

  经过许多徒劳无功的摸索后,我的博士论文最后确定为“明代之漕运”。水道是一个时期的具体剪影,其运作情形是可以处理的题目。这个概括研究多多少少是智识上的练习,让我熟悉帝制末期政府的基础后勤设施。论文尚未完成,霍尔教授就前往耶鲁任教。接任的费维恺(Albert Feuerwerker)和余英时教授对我的帮助远多于批评。在他们的推动下,论文很快获得委员会的通过。

  在其后多年,我继续扩展我的视野,出版三篇文章和一本书,讨论明代的税赋制度和政府财政。必须掌握仪式过程的意义、军事装备状况、当时政治思想家争辩议题,再加上充分接触明代社会史、科技和文学,我才有把握来探讨明朝。我在安亚堡的最后两年时,发生了一件愉快的事。明代专家查尔斯·贺凯(Charles O. Hucker)教授从亚利桑那搬到在奥克兰的密西根州立大学,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二十英里之远。他随后带我结识其他杰出的明代研究者,对我的智识成长有不可或缺的助益。

  上段记述或许可以帮我排除下列批评:说我的大历史概念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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